“X得Y”结构及其高量程度义获得途径

摘  要：在“X得Y”结构中，“可以”类词语独立充当补语，表达高量程度义，并具有主观情态，整个结构倾向于表达消极意义。动补结构补语能够自然获得程度，本身没有程度义的“可以”类词语，因进入动补结构而导致程度义的产生，进而出现省缩现象。其省缩形式可以分为成分省缩和内容省缩。省缩的动因包括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其表层动因表现为从概念缺失表达，到情感回避表达，再到信息减少表达，其深层动因则是语言经济原则的作用。该结构省缩的后果是，“可以”类词语获得高量程度义。“可以”已经成为表示高程度意义的“准副词”，“不能”“不成”则是表示高程度意义的语法词，“什么似的”只是在结构中浮现高程度义。“X得Y”结构是汉语高量程度表达连续统的一部分。

关键词：“X得Y”结构;“可以”;结构省缩;高程度义;动因

在现代汉语中，补语位置能够表达高程度义的主要有四种形式：直接程度补语、描述性程度补语、隐喻性程度补语和结构省缩程度补语。例如：

（1）邵卓生按了门铃，回头对灵珊说：“看样子没有事，这儿安静得很。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不应该这样平静。”（琼瑶《月朦胧鸟朦胧》）

（2）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你的眼泪吧，不要以为姊姊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一颗眼泪……”（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3）白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

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陈忠实《白鹿原》）

（4）龙飞脚下如飞，当先而行，望见这只山鸟下坠的尸身，回首道：“这只鸟真呆得可以。”（古龙《护花铃》）

（5）这天下午，卢若华没事寻事，硬说她在菜里放的盐多了，咸得不能，又开始破口大骂了。（路遥《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6）到太后那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二月河《乾隆皇帝》）

（7）我也不知道，反正一见着你，我的心里就慌得不成。（舒平《沉默的钟楼》）

（8）兰妮低声问：“雨田，你咋惹二娘了？叫她生那么大气，提起你，恨得什么似的！”（成一《白银谷》）

例（1）中，“很”作补语表示程度，因为“很”本身就是程度副词，无论程度副词前置还是后置，都是程度表达的常见形式。例（2）中，通过形象化的描述——“受不起一颗眼泪”来表达“脆弱”的程度。例（3）中，“要死”是表示特殊行为动作的词语，能够直接描述说话人对一个事件的自我感知和看法，它通过隐喻手段来表达程度，类似的词语还有“要命”“可怜”“得慌”等。例（4）—例（8）中，“可以”“不能”“不堪”“不成”“什么似的”并不是肯定或否定的评价，也不是比拟用法，但在结构中都表示高程度意义。

现代汉语常用词“可以”“不能”“不成”“不堪”表示肯定或否定的客观评价，“什么似的”表示模糊的比拟，语义与高程度关联不大，一般是作为程度补语的一部分出现。随着语言的发展，“可以”类词语也可以脱离后面的宾语或中心语而单独出现。本文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侧重从共时描写的层面上来探究这些词语程度意义获得的过程和动因，并附带讨论这种结构省缩所带来的词汇语法意义的变化。

一、句法分布与表达功能

（一）唯补后置性与结果追补性

“可以”“不堪”“不能”“不成”“什么似的”的共同特点是语义上表程度，句法上作补语，对中心语进行追补性的说明与描述。汉语学界一般认为，程度副词只能位于谓词之前作状语，也有少数例外可以后置充当补语[1]（P3）。例如：

（9）可以说，他们的一生，是勤恳踏实、稳健坦诚、无私奉献的一生;我为有这样兩位好兄嫂而感到骄傲，同时为失去这样的好兄嫂而感到万分悲痛。（叶天南《符医天下》）

（10）黄清芬心如刀绞，悲痛万分，不由望着卫擎宇哭喊道：“走！你走，你马上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要再见你……”（忆文《玉女奇侠》）

“万分”既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都是极性意义的表达。其中，前置是对中心语的修饰和限定，后置是对中心语的补充说明。此外，还有“很”“极”“异常”“无比”等。不过，在表示程度义时，“可以”“不堪”“不能”“不成”“什么似的”都只能充当补语，属于后置型的修饰语。

就补充对象而言，“可以”“不堪”“不能”“不成”“什么似的”的中心语X倾向于为性质形容词，还有一些为心理动词。例如：

（11）他化为同乡人仗义鸣冤的勇气真是大得可以，往征走上绝对化的道路，有时不能不使人读了发笑。（黄裳《榆下杂说》）

（12）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余华《夏季台风》）

（13）那几日，正是那个空前壮观的运动会以空前的成功进入尾声，最后辉煌了一讹诈就偃旗息鼓了。全国人民高兴得什么似的，又都有点意犹未尽。（王朔《我是你爸爸》）

（14）我也不知道，反正一见着你，我的心里就慌得不成。（舒平《沉默的钟楼》）

例（11）中，“大”为性质形容词;例（12）—例（14）中，“痛苦”“高兴”“慌”均为心理活动动词。

“可以”类词语还能充当属性特征明显的名词谓语句的补语，强调内涵义的程度高。例如：

（15）他自己倒是以身作则，财迷得可以，这个昔日花钱不动脑筋的家伙如今倒真使我刮目相看。（林华《伊甸园絮语》）

需要指出的是，高程度结构“X得Y”在句子中主要充当谓语、定语。例如：

（16）回过信后的那两天，我心绪不安，总觉得他还会给我来信。我想去看看信箱里有没有他来的信，可又胆怯得不成，好像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1993年《作家文摘》）

（17）我又跑上去抢母亲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矿泉水，她叫了起来：“你脊椎骨不好，快放手。”（三毛《背影》）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当述语为心理动词时，如“感到”“知道”“觉得”“感觉”等，高程度结构“X得Y”还可以作宾语。例如：

（18）如果不是那一下瓦盆碎裂的声音，我们不会感到温室中静得可以：除了水珠自各种植物的叶尖上滴下来的声音，简直没有别的声音。（倪匡《第二种人》）

（二）外部组合性与内部光杆性

当述补结构中的程度副词充当补语时，其结构类型主要有两种：组合式和粘合式。“可以”“不能”“不成”“什么似的”充当补语则只有一种形式，即组合式，也就是补语同中心语之间必须使用补语标记“得”。其中，“不堪”比较特殊，一般只能充当组合式程度补语，但是在双音节X后面，既可以是组合式，也可以是粘合式。例如：

（19）那孩子，饥饿不堪，脸色惨白，瞧着母亲的乳，有气无力地哭个不停。（雨果《悲惨世界》）

（20）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金庸《神雕侠侣》）

“可以”“不能”“不成”“不堪”“什么似的”等程度副词作补语，必须以组合式的形式出现，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受其基本结构的影响;二是因为“可以”“不成”都有相关的同形词语，如果与中心语直接粘合，就有可能被误解为由同形词语组成的主谓短语，而“得”的插入就可以提供一个明确的补语标记。例如：

（21）然而现在看来，真是糊涂得可以，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张平《十面埋伏》）

（22）吴浩听到汪程江的话，微微一笑，风趣而不失严谨地说道：“老汪难得糊涂是一种福气，但是小事上糊涂可以，大事上我们可不能糊涂，你是一个县的县长，往往你的一个决定都会关系着全县人民未来的生活，所以我们要做到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精明的时候还是要精明。”（夜的邂逅《龙翔仕途》）

（23）你说多怪呀我妈那个人平时满不在乎的，可是要有人说个什么，她就害怕得不成。（川端康成《河边小镇的故事》）

（24）我有些害怕，害怕任务不成被杀，更害怕杀掉这个人之后自己也被灭口。（张云《导演万岁》）

例（21）、例（23）中，“可以”“不成”置于补语标记“得”后作补语;例（22）中，能愿动词“可以”单独作谓语;例（24）中，“不成”与“任务”组合后形成主谓小句。

“可以”类词语只能以光杆形式附着在补语标记“得”的后面，即不能受其他词语修饰，以有别于非补语位置上的同形词语。例如：

（25）他要了半斤大麯，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怪样地笑着说：“这一点，你是不成问题的。谁都知道，你的酒量很可以。”（茅盾《腐蚀》）

（26）*这时，我们都看出了，这位穴头财迷得很可以，我们受的罪还在后面呢。

（27）我们知道有一种相声就是不是打趣别人而是打趣自己，不断地把自己说得很不堪，然后引发观众的笑声。（戴锦华《冯小刚走红之谜》）

（28）明成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右半身偏瘫，嘴角向右歪斜着，日诞不断地流出来，弄得枕头上脏得不堪。（孙志保《枪手》）

当“可以”作能愿动词时，能够受程度副词修饰，如例（25）所示;不过，当它作程度补语时，却不能再被修饰，因此，例（26）是不合语法的。“不堪”加了程度副词之后，就不再表示程度，而是整体成为情态补语，表示不能忍受某种状态，这时，其语义指向“自己”;而程度补语的语义则指向动词中心语。

（三）情态主观性和语境适切性

从语言情态来看，“可以”类程度补语所表示的程度都带有一定的主观评价特征，它们不能用来表示纯客观的叙述。例如：

（29）蓉仙不敢走近水族箱前，觉得这尾红龙真是庞然大物。“它似乎比我的手臂还长呢！”她觉得红龙实在大得可以。（张琦缘《情结轻轻绾》）

（30）日本的枇杷大极了，但不好吃。（谢冕《徐志摩名作欣赏》）

例（30）中，由于是客观地陈述日本的枇杷比较大，因此，选择了相对客观的程度表达“极”。例（29）则是表示红龙的大超出了言者的主观预期，这时，就需要选择主观程度表达“可以”。如果将此处的“可以”替换为“极”，主观性表达将会丧失。

通过对相关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X得Y”高程度结构经常置于判断性谓词“是”和评注性语气副词“偏偏”“真”“简直”“的确”“确实”以及两类词语连用的句型中，表示对主题的高值肯定。同时，“X得Y”高程度结构也经常与全量范围副词“都”高频共现，表示对特定对象的全量肯定。这些副词不仅加强了肯定语气，也呼应了否定式程度补语的主观性特征。“X得Y”高程度结构后面还可以连带语气词“啊”“了”，以突出主观感受。例如：

（31）明眼人都会怀疑，这人的骑车技术简直烂得可以。（唐瑄《我心不属于你》）

（32）但那时我们偏偏就快乐得不成。母亲那时经常说，瞧你们快乐的，像坪里的一群麻雀。（谢宗玉《谢宗玉文集》）

（33）其实丹波朱红现在脑袋真的空得什么似的。（苏逸平《穿越時空三千年续集》）

（34）刘壳达问明了没有可疑的人物，放心进去，他们跑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已累得不堪了。（梁羽生《联剑风云录》）

“可以”类程度补语表示言者对某一主体性状极值的主观评价，既能够存在于积极语境中，也能够存在于消极语境中。不过，在实际运用中，“X得Y”高程度结构以表达消极意义居多。例如：

（35）他在心底微笑了下，美丽的路湘真是忠心护主、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但又纯真得可以。（简璎《舞情浓火》）

（36）在一家铺子门前看见看见一个美国人在说，“你们这些东西都没有用处;我不欢喜玩意儿。”买点纪念品而还要考较用处。此君真美国得可以了。（朱自清《瑞士》）

例（35）中，“纯真”本来是具有褒义色彩的形容词，其前半句是在褒扬路湘，后半句则以“但”为转折，在东方先生看来，路湘是过于纯真了。例（36）中，“美国”本来是名词，没有附加色彩，不过，从这里的语意来看，似乎表达了作者的嘲讽、调侃。由此可见，“X得可以”结构赋予了“X”以消极意义。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二、语义获得途径

（一）特定结构：“X得Y”结构

张谊生认为，现代汉语中部分程度副词的虚化是在补语位置上实现的[1]（P11），其中的程度副词就涉及到了本文所说的“可以”。赵日新认为，就语法意义而言，“形得补”结构具有“深的”程度意义[2]（P45）。谢樱认为，“形容词+得+补语”这一结构形式的意义是，用补语成分对形容词进行主观上的程度加深[3]（P24）。这些学者均认为“形得补”是一个结构，其结构义为程度深。

“X得Y”作为一个特定结构，来源于基础结构——述补结构。该结构由三个部分组成：“述”包括动词或形容词，“得”是结构助词，“补”是形容词、动词、谓词性短语、小句等。其中，“补”是结构语义的重心，用于说明情况、结果或程度。可以说，特定结构是基础结构中的一个次类，这里的“X”为性质形容词、心理活动动词。此时，“述得补”专属于“X得Y”，补语无论陈述的是什么，都表示高程度义并且往往是非写实的，具有夸张色彩。同样的补语，如果中心语为一般动词，整个结构就浮现程度义，这时，它仅仅用于状态描述。例如：

（37）我有好几次到过他的办公室，那儿可真是气派得要死。（张炜《散文与文论》）

（38）他是潘小姐的哥哥，他以前热烈追求我，把我缠得要死。（岑凯伦《合家欢》）

例（37）中，“气派得要死”中的“要死”是程度补语;例（38）中，“缠得要死”中的“要死”则是状态补语。两者的主要区别就在于中心词的性质。

一般而言，性质形容词本身是具有程度性的，可以度量。心理动词或感受动词则属于非典型动词，主要是表达主观感受或态度，它隐含动作性和时间性，用以凸显性状，因此，也具有程度性。在“X得Y”结构中，“X”是整个结构的核心，决定了结构的基础;结构助词“得”则是该结构的催化剂，后面的补语无论陈述什么内容，都是在中心语程度基础上的补充;“得”后的补语多为状态、情态的描述成分，这些补语自身也带有隐性的程度义。该结构对补语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1.结构赋予程度义

补语本身并不具备“程度高”的意义，如“够呛”“掉渣”“可怜”“慌”等，这些词语在意义上和程度没有关系。不过，在“X得Y”结构中，它们都毫无例外地获得了高程度义。例如：

（39）即便湖南的官话长沙话，比起北京话来，也土得掉渣。（易中天《大话方言》）

（40）开田说：你姐昨晚熬夜蒸包子预备我们今天带上山，累得够呛，你今儿个多辛苦点，让你姐歇歇。（周大新《湖光山色》）

（41）达志双腿一软蹲了下去，他那一刻才又一次明白，老天爷每次给他的欢乐其实少得可怜！（周大新《第二十幕》）

（42）四五十块花在死鬼身上，还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老舍《柳家大院》）

上述例句中的“X得掉渣”“X得够呛”“X得可怜”

“X得慌”，均可以理解为“很X”，但是这些补语本身都没有程度的意义。这时，在“得”的催化作用下，“X”的程度义由隐性变为显性，而且只能解码为高程度。

2.结构浮现程度义

程度副词“很”本身具有程度义，它可以作状语，也可以作补语。不过，位于状语位置和补语位置的“很”所表现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例如：

（43）佩珠忽然微微一笑，自语似地说：“今天的成绩很好。”（巴金《雾雨电》）

（44）屈侠来我们班的时候因为惹了事已经在家休学了一年，但是本性未曾有一絲改变，打架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成绩好得很，以至于班主任总下不了决心撵他走。（张悦然《飞一般的忧伤》）

很明显，例（44）的程度性要高于例（43）。例（43）是一般程度，不一定含有高量;而例（44）中，只有非常好才能称为“好得很”。此外，例（44）还具有主观性，例（43）则只是客观描述。李临定也指出，“很”作补语时表示的程度高于作状语时[4]（P408）。通过变换分析可以得出结论：高程度意义的获得来源于“X得Y”结构。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补语不出现，整个结构也会浮现程度义。言者通过半截子“形得”达到一定的语用目的，补语空位并未影响意义的传递，听者都会理解为高程度义。例如：

（45）荷叶饼抹上一点甜面酱，放上鸭片、葱条卷成筒状，一口下去，那滋味美得……个个如入神仙之境，悠哉悠哉。（豆豆《遥远的救世主》）

在一般动补结构中，补语是整个结构的语义焦点，焦点一般不能出现空位。在上面的“半截子”话中，焦点却隐而不显，但这并不影响该结构的表达，我们仍然可以将其理解为“很美”，其高程度显露无疑。

总的来说，“X得Y”结构不仅获得了“高程度”的结构意义，而且还会把高程度义传递给补语。由于在其基础结构——动补结构中，情状描述、结果称述和程度表达都是通过补语而实现的，因此，尽管特定结构的某些方面与基础结构有所不同，但是基础结构的特点、性质和结构意义仍然会传递给特定结构。不管补语出现与否，不管补语有没有程度的意义，不管补语的程度意义有没有高量特征，在言语交际的过程中，言者和听者都是在特定结构中解读到“高量程度”意义的，并将高程度意义理解补充到补语位置。

（二）特殊形式：部件省缩

“可以”“不能”“不堪”“不成”“什么似的”可以分为三类：“可以”“不能”为能愿动词的肯定和否定形式;“不堪”“不成”为黏宾动词的否定形式;“什么似的”为比况结构。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能愿动词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可以单独使用，黏宾动词需要黏着宾语才可以成句，比况结构需要有喻体才能构成比喻。不过，在本文的研究中，能愿动词单独使用却是在陈述句中，黏宾动词单独出现，喻体没有出现，而是用一个模糊的信息量“什么”来代替。这些现象都不符合语法、语用规则，却是我们日常口语中常见的语言形式。这类语言形式不同于上文所说的半截子话“得”字句：半截子话是将整个补语省略，完全依靠结构义来获得“高量”;“可以”类程度补语则是通过部分省缩来获得“高量”。从理论衍推的角度来看，“可以”“不能”“不成”“不堪”“什么似的”的高程度义，均来源于述补结构①。所谓“结构省缩”，是指在特定的结构中，某些成分通过省缩的形式而获得新的语法意义的一种手段，即表层语法形式的省缩会导致深层语法意义的改变。本文所涉及的特定结构是指“X得Y”动补结构。省缩不同于省略，省缩是历史的、固化的、不依赖语境的缩减形式，是为了达到语用目的而采取的特殊表达形式。那么，为什么说是省缩呢？这是因为我们在现代汉语中找到了与省缩式相对应的形式。例如：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46）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产葡萄才与众不同。”（金庸《笑傲江湖》）

（47）那一天热得像被扣在了蒸笼里，下了课，女孩子们都跑拢窗口去透气。（刘心武《班主任》）

（48）……只不过是想那么做，可他累得不能了，他没力气能够往起抬胳膊了。（曹乃谦《到黑夜里想你没办法》）

（49）回来，他一头倒在炕上，已经累得不能再动。眼睛干巴巴的闭不上，他呆呆的看着那有些雨漏痕迹的顶棚。（老舍《骆驼祥子》）

（50）××来信向我诉苦，说她这三个月来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可没有责任了，因为我已把我的一切真情给朋友了。”（巴金《巴金自传》）

（51）夫忆苦饭者，目的是体现“苦”，苦得不堪下咽，才说明忆苦者所言非虚。（图雅《四难小议》）

（52）闭上眼睛，开始调息。潘吼与吴若耶三人心如猫挠，乱得不成，一会儿看看萧月生，一会儿看看躺在桌子上，静静不动的青年男子。（萧舒《金庸世界里的道士》）

（53）而明军看到鞑子追了上来，纷纷丢弃辎重和军旗、兵器、甲胄，乱得不成队伍，朝着一处山谷做鸟兽奔。（田盛公《逐鹿崇祯末年》）

（54）傅聪见父亲来了，吓得什么似的，连忙又回到琴谱上去。（傅雷《傅雷家书》）

（55）堂堂国府就吓得像一摊烂泥似的把大铁门紧紧关闭了起来。（杨沫《青春之歌》）

在上述例句中，例（47）、例（49）、例（51）、例（53）、例（55）为基础结构——动补结构，例（46）、例（48）、例（50）、例（52）、例（54）则为特殊形式——“X得Y”。在动补结构的促动下，本来属于语义重心的补语不再是结构的焦点，补语的形式可以千差万别，但是意义却变得规约化，即统一解码为“高程度义”。在这一规约化的促动下，出现了半截子话，即补语不出现;或者是出现了一些部件的省缩形式。

可以说，省缩式和基础式的补语都具有表达高程度的意义，两者略有不同的是：原式可以形象、具体地通过补语来表示程度之深，而省缩式卻只有程度深的概念意义，细节得不到凸显。正是由于这一差别，导致了原式和省缩式在现代汉语中同时存在而不冗余。需要指出的是，以上五个词语，它们的基础式和省缩式在现代汉语中使用的频率并不一样。具体如表1所示：

1.省缩形式

“X得Y”结构的省缩形式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成分省缩和内容省缩。

1）成分省缩

成分省缩是指在一般语法规则的制约下不能缺少的成分，而在某些特殊情况中省缩不现。它有点类似于半截子话，但半截子话是将补语结构全部省缩。本文所谓的“成分省缩”，是省缩补语的一部分，它省略的往往是补语结构的必有成分，保留的则是句法上的附加成分，这些附加成分在语义上是受到强调的内容，语音上要重读。

能愿动词“可以”“不能”在句中作状语，限定中心语是否有可能实现，对于言语交际双方来说，能否实现是能愿动词所在状中结构的重心。因此，该中心语在语义上就显得可有可无了，即使省缩，也不会造成语义上的空白，在理解上也没有残缺的感觉。黏宾动词“不堪”“不成”与能愿动词相似，虽然在语法上要求有宾语黏着其后，但是在表达上却是焦点所在，它省缩的成分多是规约化的信息，信息量很小。

2）内容省缩

所谓“内容省缩”，是将具体内容改换为一般内容，用一般性的内容来代替生动、形象的表达。比拟结构是汉语的常见结构之一，它的组码是以本体和喻体的相似性而构建的，往往通过人们对本体的心理感知来理解喻体的抽象与陌生。当言语者刻意将本体的信息淡化时，保留比拟结构、将其内容省缩为虚指信息，则是结构上最经济、表义上最丰富的手段。

2.省缩动因

从“X得Y”结构省缩的形成动因来看，不外乎有两个方面：一是表层动因，二是深层动因。就表层而言，省缩的动因是由概念缺失表达，到情感回避表达，再到信息减少表达;就深层而言，省缩的动因则是语言经济原则的作用。

1）表层动因

卢惠惠指出，“什么似的”的语法化经历了由客观到主观的演变过程[5]（P45）。因动补结构的结构作用而导致补语部分省缩所形成的程度补语的语法化，也经历了由客观到主观的演变过程：从概念缺失表达，到情感回避表达，再到信息减少表达。

首现，概念缺失表达。情感是人类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往往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在日常交际中，情感程度的表达也更加抽象。我们曾对CCL语料库中表达“伤心”程度的方式进行了穷进式的检索，发现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情绪宣泄类，如“流下眼泪、痛哭流涕、啜泣起来、大哭了一场”;二是动作行为类，如“抬不起头、说不出话来、几乎语不成句”;三是程度补充类，如“很、多、要命、要死、厉害、不得了、了不得、什么似的”。可见，在书面语中对于程度的表述比较单一。由于口语交际要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完成，人们往往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性质状态和心理感觉的程度，因此，通常会使用一般的或含混的词语予以表达，尤其是高程度义，因为它所要表达的是量的终点，所以没有必要描写得那么清晰，听者完全可以根据背景信息进行理解。

比如，“X得不能”这一高程度动补结构，就是因为在交际中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而出现的结构省缩。它还可以通过重叠的形式促使程度加深，这时，该结构变为“X得不能能”，类似于现代汉语中的新兴结构“X的不能不能的”“X得不要不要的”。我们知道，“不能”和“不要”都是情态动词的否定式。按照一般的语法规律，作状语时应当修饰后面的动词和形容词，情态动词在非问句中是不能出现中心语空缺而情态动词单独存在的情况的，不过，这种情况在“X得Y”高程度义结构中却大量存在，而且它的口语表达十分自然。其原因就是在结构义的影响下，在特定的言语交际方式（口语）和特定的环境（没有确切的词语进行表达）中，由言者的交际策略而导致的。也就是说，它是由客观因素所决定的。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其次，情感回避表达。“可以”同样属于能愿动词，但是在现代汉语中经常以空位形式出现，其中心语也被规约化而形成省缩结构，这时，它表达的是高程度义。李泽慧、朱玲玲曾对“X得可以”述语的情感色彩进行了统计分析，其中，褒义词10个，占13%;贬义词60个，占78%;中性词7个，占9%[6]（P50）。从中可以看出，“X得可以”倾向于作贬义动词或形容词的程度补语。在进行消极评价时，为了维护面子准则，言者通常会采取回避或委婉的方式来表达，以结构省缩的形式维护交际双方的利益。就此而言，由于“不好说”而导致的省缩，是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最后，信息减少表达。在现代汉语的“X得Y”结构中，有些表达已经习以为常，有些搭配也是非常固定。如“形得不堪”中，“不堪”的黏着宾语一定是“后果/重负/一击”;“形得不成”中，“不成”的黏着宾语一定是“模样/样子”。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语言上的关联性，并构成一种固定的认知框架。因此，如果再把这些信息全部显示出来，言者则会认为，其后面所黏着的宾语势必会对听者造成过量信息。于是就形成了结构上的空位，而信息量不会减少。

“形得什么似的”的原型是“形得像X似的”，该省缩式将具有明确信息的喻体变换为任指信息，在信息量减少的同时，程度义却得以增强。在人类的认知系统中，具体事物与其恒定性状处于同一认知框架内，在隐喻的作用下，二者可以互相激活。比如，“狐狸—狡猾”就形成了固定认知框架，在人的一般认知框架中，狐狸是最狡猾的，最狡猾的是狐狸，因此，“狐狸”不必说是“狡猾”，与“狡猾”相关的事物里不必说也有“狐狸”，而“狡猾”本身就蕴含着程度义。这种“不说好”投射到语言中，喻体可以隐而不现，表达结果为“他狡猾得像什么似的”或者“他像狐狸似的”。从表达效果来看，“狐狸”和“狡猾”不必同时出现，否则会造成信息过量。随着规约化的进一步发展，“像/跟”也逐渐脱落，喻体和比喻标记均消失，这时整个结构仅为性状的高陈述，如“心疼得什么似的”意为“心疼得很”，“高兴得什么似的”意为“高兴得很”。与“不堪”“不成”不同的是，原型为比拟结构补语的省缩式，只省缩了比拟动词“像”，把比拟对象变换为任指代词。这种情况是由于言者的主观认定而导致不必说省缩式的形成。

2）深层动因

在语言演变中，结构的不断简化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语言的经济原则（亦称为“省力原则”）。Hopper & Traugott指出，为了满足言谈互动时的经济原则条件，语言表达会逐渐导向简约化，最为明显的证据就是语言形式的固定化与规约化[7]（P2）。“X得Y”结构中补语成分或内容的省缩，体现出由繁至简、由多至少的变化，使交际双方从生理（体力）上和精神（智力）上得以省力，这是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的。

三、结构省缩的后果：词性转移

在结构省缩之前，“可以”属于情态动词，“不能”属于否定式能愿动词词组，“不堪”“不成”属于否定式黏宾动词词组，“什么似的”属于任指比拟结构。在“X得Y”结构中，“可以”“不能”“不堪”“不成”“什么似的”的意义不很实在，不仅出现了高程度的规约义，而且出现了一定的虚化特征，这主要体现在位置固定、结构粘着、功能单一等方面。“可以”“不能”“不堪”“不成”“什么似的”，只能附着在补语标记“得”后充当光杆程度副词，补充说明中心语的高程度。也就是說，“可以”类词语在“X得Y”结构中都获得了高程度义。同时，由于后面中心语的省缩，“可以”①和“不能”②已经成为“准副词”，表示高量意义。刘坚等认为，半截子话“得”字句中的结构助词“得”，已成为后附的程度副词[8]（P59）。由此可见，该结构省缩的后果是产生了程度副词。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很”属于典型的程度副词，既可以前置如“很X”，也可以后置如“X得很”。我们发现，“可以”类词语在“X得Y”结构中的功能、用法，与后置“很”具有平行性。

充当程度补语的“可以”类词语，由于仍处于语法化的过程中，因此，它们表现出两个鲜明特点。一是不平衡性。各成员之间的语法化程度差异明显，“可以”已成为表示高程度意义的“准副词”，“不堪”与“疲惫”“狼狈”等词语结合为固定格式，“不能”“不成”则成为表示高程度意义的语法词，“什么似的”只是在结构中浮现高程度义。二是未完成性。“可以”“不能”“不堪”“不成”“什么似的”既能够以紧缩形式出现而单独表示高程度义，也能够充当修饰语以完全形式出现，这时，“可以”为能愿动词，“不能”“不堪”“不成”为状中短语，“X似的”为助词短语。可见，“可以”类词语正处于语法化的开始阶段。

综上所述，“可以”类词语在特定的动补结构中作补语，表达高量程度义，同时，它们还具有主观性特征，语义色彩偏离，倾向于表达贬义。“可以”类词语在“X得Y”结构中程度义的获得，是结构省缩的结果。所谓“结构省缩”，则是在语言历时演变中省缩原来句法结构中的必有成分，从而导致语言要素发生演变的一种现象。本文所讨论的补语中心语的省缩，发生在“X得Y”这一特定的结构中，它来源于基础结构——述补结构，由于该结构被赋予程度义，因此，即使补语省缩，也可以表达高程度义。在表达形式上，省缩可以分为成分省缩和内容省缩;在形成动因上，省缩包括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其表层动因表现为由“说不好”到“不好说”再到“不说好”，其深层动因则是语言的经济原则。

从共时平面这一角度来看，无论是结构省缩，还是“X得Y”结构，都属于现代汉语高量程度表达连续统的一部分。在结构省缩程度的连续统中，高量表达在动补结构中可以形成这样一个系统：“X得”结构>“X得Y”结构>动补结构。“X得Y”结构自身也可以形成一个连续统：X不堪>X得可以>X得不能>X得不成>X得什么似的。省缩的后果是遗留部分获得高程度义，“可以”“不能”分别在普通话、方言中演变为（准）程度副词，“得”则成为后附的程度副词。

参考文献：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1]张谊生.程度副词充当补语的多维考察[J].世界汉语教学，2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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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Hopper，P.J. & Traugott，E.C.Grammaticalization（2nd ed.）[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8]刘坚，江蓝生，白维国，曹广顺.近代汉语虚词研究[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

The Structure of “X De（得） Y” and Its Way of Obtaining about High-degree of Meaning

Wang M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tao College， Bayannaoer 015000， China）

Abstract：The words “ke yi（可以）” in the “X de（得） Y” structure independently act as complements to express the high degree of meaning， while it has the subjective modality， the whole structure tends to express negative meaning. The high-degree of meaning can be naturally obtained from the complement of the v-c structure， so there is no degree of meaning“ke yi（可以）” words because of entering the v-c structure resulting in the generation of degree meaning， then there is an ellipsis. The form of ellipsis is the component and content. The causes of ellipsis are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From the concept of missing expression， to emotional avoidance expression， and then to reduce the expression of information， its deep motivation is the economic， principle of language. The consequence of the ellipsis is that “ke yi （可以）” words are obtained of high-degree of meaning. “Ke yi （可以）” has become a “quasi-adverb”， “Bu neng（不能）” and “bu cheng（不成）” have been used as grammatical words， “Shen me si de（什么似的）” only emerges the meaning in the structure. The“X de（得） Y”structure is part of the continuum of high-level expression of Chinese. The front end of the continuum is a basic v-c structure. The back end of the continuum is“X-de（得）”， and “de（得）” further evolves into an attached adverb of degree.

Key words：the structure of “X De（得） Y”;“ke yi（可以）”;constructional ellipsis;high-degree;motivation

基金項目：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科学技术研究项目“内蒙古西部方言语用否定研究”（NJSY21169）;河套学院校级课题“河套方言时间副词研究”（HYZX202084）;内蒙古自治区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黄河几字弯文化与传播创新研究基地”

作者简介：王敏，女，河套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副教授，文学博士。E5411BA3-6736-4231-8262-B0A17A3C61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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