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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媳妇熬成婆,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05 10:35:03 来源:小苹果范文网 本文已影响 小苹果范文网手机站

    张行健

    并不是闹钟把她唤醒的。

    是一个模糊却古怪的梦,把她惊醒了。

    猛地睁开眼,屋里一片雾黑,她还在梦幻与现实的边缘徘徊,努力想着,想着,渐次清醒过来,才发觉额角湿湿的,脖子湿湿的。那个梦,惊出了她的汗水。

    下意识里探出右手,触碰到了台灯开关,立时,一缕雪亮,切割开浓郁的夜。灯影下,柳鸣鹊看到闹钟的时针,才刚刚指向四点。

    她轻轻舒口气,转头看看床里边的孙女燕儿,孙子明儿,孩子们依然在熟睡中。

    给明儿盖好蹬开的毛巾被,她就那么静静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这俩娃儿。

    燕儿十岁了,上着四年级,这女娃文静、老实、听话,性格像了她爸,也就是柳鸣鹊的大儿子金引根。性格像了,智商也像,老实里也透露着一些些木讷和迟钝。四年级的算术,就有些吃力了,让她这个当奶奶的,辅导孙女每天的作业,便成了一件大事儿。

    这时候燕儿沉沉地睡着,圆圆的白白净净的小脸儿上,两条细细的眉毛,并没舒展开来,而是紧紧地蹙着,似乎在为天亮之后的考试为难呢。

    柳鸣鹊心疼地看着燕儿,把她漂亮脸蛋上的一缕头发顺了顺,又轻轻把她的枕头抚了抚。

    燕儿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着,似乎嘟哝了一下,也好像轻叹了一声,又睡去了。

    小小人儿就有负担了。

    看着平素柔顺听话的孙女儿,柳鸣鹊也暗暗陪着燕儿叹一口气。

    靠墙睡着孙子明儿,这孩子调皮、捣蛋,却聪明机灵,也才七周岁的孩娃,一年级的那些作业,压根难不住他,就是慌张毛糙,还有这个年龄段的好动,就连睡觉也不让人省心,翻来倒去,一会儿就把毛巾被踢到床下了。这和一晚上安静规矩,悄然入睡,连翻个身儿都悄然无声的燕儿形成鲜明对比。

    柳鸣鹊想起在乡下时的一句俗语,半大小子,折腾死老子。意思是这还不大懂事的七八岁小儿,能把当爹的老子折腾个半死!如今,这半大小子,天天在折腾她这个当奶奶的……

    捣蛋孩娃儿有出息!

    这是老辈子们常说的话,自小调皮捣蛋的男娃儿们将来是会有所作为的。老话儿或许有些道理吧,老辈子的经验呢。看着孙子虎头虎脑的小样儿,她当奶奶的脸上,浮出了一缕隐隐笑意。

    关了台灯,屋里又陷入暗雾。她悄悄退出且轻轻关了门,她要让孙儿们多睡一会儿,自个儿呢,到了厨房里,要早早给娃儿们把早餐做好。

    她知道,孙儿们在他们自己的家里,顿顿是儿媳妇做的早餐,是马虎而潦草的。冲颗鸡蛋,吃个饼子,要么蒸颗鸡蛋,喝杯牛奶,快速、省事。儿媳妇要赶着上班,没有更多的心思和精力,思谋娃儿的早饭;
    在她这里,要动脑筋费心思给娃儿们做好早上这一顿的。做个香蕉饼儿,做两碗大米粥,粥是小锅儿熬出来的,粥的里面有切碎的牛肉,掺有生菜,娃儿们爱吃的香肠、山药片,打两颗鸡蛋,熬出的粥香喷喷、甜滋滋,色泽诱人。看吧,白的是大米山药,红的是牛肉大枣,黄的是鸡蛋金针,绿的是油菜生菜……两个小人儿,一人一大碗。只要住在她这里,仅一段时日,两张小脸儿就红扑扑,圆嘟嘟的了……

    清晨紧张得就像打仗。到了那个点儿上,她得柔声细语却异常执着地唤醒孩娃们。孙女燕儿听话,只需叫两声,女娃就揉着眼睛坐起来,找着穿自己的衣服;
    孙子明儿任她叫唤多声,也赖着不应、不动、不睁眼。她好一阵哄着、劝着,先在卫生间拿了他的小毛巾,弄些热水给他揩揩脸,擦擦眼,他这才哼哼唧唧地睁开眼窝儿。她这才小背心小褂子小裤子一件件给他穿上,之后又给他洗了头脸,之后坐在餐桌边吃早饭。

    碗都顾不上洗,先泡在碗池里,就得引着他俩去学校。他们动身的时候离学校早读还有10分钟,时间算得准准的,这就是校内房的优越么。

    尽管是校内房,柳鸣鹊还是要把两个孩子送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再进入教学区,走到属于他们二人各自的那栋教学楼跟前。

    这时候,柳鸣鹊才觉得松一口气,往回走着,脚步缓缓的。在教学区,她碰到几位年轻的教师,都是陌生的面孔,她惊讶,自己55岁退休,算来才五年时光,平阳学校就这么多新来的老师,一茬儿一茬儿的,见到她,那目光分明是见到一个与已无关的老太婆么,要知道,五年前,她还是平阳学校的教务主任呢!

    带着一缕说不清的情绪,她已返回走到了住宅楼前。上班的时候,工作忙,心里有事,上下五楼,蹬蹬蹬蹬,她几乎是小跑着呢,觉得不算什么事儿。后来,退休了,买菜蔬水果、鸡蛋肉食,接孙女孙子,上楼下楼,五层她觉得算一回事儿了,吁吁地喘息了。上到二楼半或三层时,她得停下脚步,小歇一会儿,换口气后再重新上楼。进了家门呢,把购买的东西一股脑放在餐桌上,不去理会它们,先坐在沙发上平息一会儿……这时候,柳鸣鹊扶着栏杆上着楼梯边寻思,当年,多花两万块,就可以把二楼要下的。她是学校的资深教师,还是教务主任,论资历论年龄论职务,学校家属楼的哪层哪套,她有挑选的资格,可是,为了节省两万元,她和当时还健在的丈夫金平阳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选择了五层90平,对于120平的,他们还是放弃了……

    进了家门,她没想着给自个儿弄早饭,匆匆洗过了孩子的饭碗,便进了卧室,困意袭来,她得补一会儿觉呢。此时正是低年级的早读课,那种熟悉的童声,汇合着拉着长调的诵读,还是透过玻璃渗了进来,这恰好成了此时的催眠曲儿,她很快又进入了这属于回笼觉的梦里……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十分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到了屋里,靠近她的床边,站着,默默地看着她。

    你是谁呀,我咋看不清你的脸?

    这才几年时间,你连我也不认识了,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心,还是变得这么快?!

    你说些什么话,我咋听不明白?

    你心里一清二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把你急的,你不是准备去见那个人了么?六十岁的人了,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误会了,见他不见他,我还没考虑好呢,哪有什么其他意思啊。

    意思不意思,你心里明白……你年过花甲的人了,做事为人得照顾自个儿的脸面,不要让后辈孩娃们戳你的脊梁骨……

    平阳啊 —— 引根他爸 —— 你真的误解我了 —— 冤枉我了 ——

    柳鸣鹊一下惊醒了,醒来了,才知道又是一个梦。眼里,似乎还有泪水,额上的汗,也把枕巾浸湿了一片。她就惊讶这个梦和凌晨把她惊醒的那个梦出奇地相似,几乎如出一辙,她怎么会把前一个梦又复制一遍呢?

    她愣怔了半天,一人盯着天花板,光洁的天花板上便幻化出一个人的头像来,渐渐大起来,那正是她过世多年的丈夫金平阳。

    我这是怎么了,咋就一个劲地梦他,想他呢?

    她明白是自己花了眼,使劲揉揉眼睛,清醒一会儿,走到了客厅里。

    客厅的方桌上方,悬挂着丈夫金平阳的遗像。那是他病逝前一年的照片,后来放大的。他表情慈祥、敦厚,双皮大眼因为生病而显得失神空洞。这个在平阳钢厂干了几十年的老工人,同他敦厚的表情一样,性格也是老实巴交的。此时正无奈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家。

    柳鸣鹊心里,一阵刀绞般难受。

    拉开抽屉,拿出了三炷长香,点燃在丈夫的遗像前。

    三缕纤弱烟雾,朝空里扭着飘去,屋里便有了祭祀的氛围。柳鸣鹊的心思,也随了烟雾扭动……

    柳鸣鹊是二十三岁时嫁到金家的,嫁给大她三岁的金平阳。

    对一个姑娘家,这个年纪不大不小,是最适合出嫁成家的妙龄。

    对一个山村出身的姑娘家,中师毕业的一个小学教师,能在平阳城里找到一个坐地户,还算光景殷实的人家,命运算是不错了,何况小伙子还是以工代干的国营企业人员,她柳鸣鹊应该知足了吧。

    可是,结婚的前一天,她躲在自家山村的闺房里,还是委委屈屈地哭泣了大半夜。

    当妈的不放心,三番五次地劝说她,女孩子都有出嫁这一天,你得知足识尽哩。嫁到城市里,还是那么好的人家,坐地户,老城里人,家道殷实,小伙儿踏实、可靠,还有一份好工作,这还要咋呢?哪个女人也不会十全十美,从自个儿心上来……当妈的唠叨劝说,是有一些缘由的。女儿上师范的这二三年里,她也影影绰绰含含糊糊知道她和一个男同学在谈恋爱,恋爱是恋爱,婚姻是婚姻,这大多是两码事,人到了社会上,得适应社会的变化哩。哪像你们在学校里那么单纯……柳鸣鹊的母亲是个山村农妇,农妇自有农妇的人生哲学,她用自个儿的人生经验和生活理解在劝说着女儿,也在为女儿宽着心。

    妈,我没事儿,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儿,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此时的柳鸣鹊与其说在忆及她的往昔,还不如说在为她曾经的恋爱岁月作一番最后的祭奠,那是心灵的祭祀。

    中师第一学期末柳鸣鹊在学校的文学社里,结识了同年级的高个子男生路征途。

    身高一米八五的路征途,是从太行山大山里考到平阳师范的,他不仅仅与柳鸣鹊有着共同的文学爱好,还是校篮球队队员,因了身高,他是打大前锋的,前锋自然投篮机会多,每进一球,便能听到四周的围观者,特别是女生们的欢呼和尖叫。

    柳鸣鹊没想到,路征途会主动邀请她看电影。

    柳鸣鹊是那种内向细腻并不引人注意的女子。

    细心的男子却能在一段时日之后渐次发现她的动人之处。一是她的耐看,再就是她内向背后的内秀和温柔。

    他们的交往从那次看电影开始,他们的恋情也就此拉开帷幕。

    而导致他们恋爱的终结,或者说仅仅开花没有结果,则是毕业前夕路征途向校领导主动要求,毕业后将他分配到吕梁大山深处的一个偏远县份的山区小学去。

    柳鸣鹊自读初中起,朦胧意识里就是将来要成为一个城里人,考入中师使她的意识清晰起来,读书的三年里它成了一种信念且愈加坚定。这与路征途的选择大相径庭,路征途原本是想她一块上吕梁大山的,在无法说服她的情况下,一人奔赴到大山深处了。

    路征途成了师生的争议人物,说他标新立异出风头者有之;
    说他捞取政治资本,最终只能苦自己者有之;
    大多数熟悉他的人,知道他一直踏实低调不出风头,他那样做,肯定有他的想法和苦衷……作为个人行为和个人意愿,路征途只是向校领导说明了自己的分配意向,他万没料到学校以他为样板,以他为宣传资料,以他为分配导向,在他身上大做文章,这是他所不能掌控的,在一派宣传的叫嚷声里,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校园,走向苍茫而陌生的大山……柳鸣鹊接受不了他的选择,更生气他的固执已见,一意孤行,两人的不欢而散起先是赌气,之后便成了事实。

    一心要成为城市人的柳鸣鹊不仅成了城市的一分子,在即将成为城里人新娘的前一天,她不能不想起远在大山深处的路征途,且不时地把路征途和未婚夫金平阳作一比对。

    路征途高大、帅气,有气质有想法;
    金平阳中等个头,敦厚、稳重,是那种早早参加工作,很务实的城市青年,与路征途相比,自然就凡俗平庸许多。两种类型的人,哪有可比性?!柳鸣鹊在这时刻却自然想起路征途,且异常强烈……她强迫自己,之后必须把路征途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自今儿开始,自己的心域,就成了他的坟墓,而这会儿的泪珠儿,就是为坟墓抛洒的最后告别……

    柳鸣鹊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也是认命的人,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和扬弃,就不可能三心二意左顾右盼,嫁鸡嫁狗就得一心一意随了鸡狗,绝不可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灶里……

    婚后的日子平静平淡。

    柳鸣鹊在尽量适应着新的家庭,她要成为这个家庭和谐的一员。

    家里成员结构也简单,在平阳钢厂上班的公爹金老头已经退休,儿子也就是柳鸣鹊丈夫金平阳早早接了他的班。退休的公爹不肯闲着,又给一家老朋友开的印刷厂看门房去了,除了三顿饭在家吃一下,夜里也在厂里住。婆婆一直是家属,做饭、料理家务,作为一家之主的婆婆却是个持家过日子的能手。她精明、利落,因为是家属,她过日子节俭、仔细,多年了老头和儿女的工资都要交给她,除了留少许零花钱外,由她统一支使,她是典型的城市市民老太太。丈夫金平阳的妹妹,也就是柳鸣鹊小姑子金平水,市里三八商场营业员,待嫁。丈夫金平阳,高中没毕业就接了老爹的班,当时国家有那个政策,早早上班,早早挣一份工资。

    柳鸣鹊要融入这个家庭,要和谐地融入,必须要经历一番努力适应,积极配合的。她心里暗暗想。

    婆婆和儿媳,是天然的一对公敌,在以往的许多小说里,她读过且牢牢地记住了这样的词句。她一直不解,以为事在人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儿媳,真心对待婆婆,想她婆婆也不会是铁石心肠吧。

    婆婆是传统的婆婆,儿子结了婚,就成了一个大家庭,她不会让儿子儿媳分开另立门户,过他们二人世界的,她还要二三年后抱着孙子孙女,一家人三世同堂呢。

    这样,结了婚的柳鸣鹊如同往昔的儿媳一样,离开一个大家庭,又进入另一个大家庭。

    作为资深家属,婆婆饭做得很是可口,是多年的历练,也是每顿饭的用心所致。鸣鹊嫁过来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每个人的供应还是一月十二斤细粮十八斤粗粮,全家人的粗粮每月一大袋子玉米面儿,这就存在一个粗粮细做的问题,如蒸二面馍,烙二面饼,做裹皮儿面条(即玉面在里白面在外的面条),吃抿圪抖,做煮拍拍(两种面混揉一起,用手拍成小圆饼,在锅里煮食),做黄金卷儿(以玉米为主的一种卷状馍,卷儿的缝隙添加一些香油和芝麻粒儿)……总之,婆婆变换着花样儿,让家人顺顺当当,香甜可口地吃下那些粗粮。而细粮呢,婆婆更会手法多种,样式翻新地做出一些家户人家的美食来 —— 刀拨面、刀削面、拉条子、稍子面、手擀面、猫耳朵、剔尖儿、面鱼儿……这诸多面食不仅仅花样繁多,形式也各不相同,有炒有拌,有荤有素,有干有稀,有炸酱,有清醋;
    面条儿有粗有细,也视面品而定。婆婆真是一把家常饭的好手,调出的味道不咸不淡,香美可口,炒出的菜也是如此,掌握的火候恰到好处,不油不腻,却有耐人寻味儿的家户人家的恒久香馨……

    柳鸣鹊嫁到金家的三四个月里,婆婆展示给新人的过光景、料理家务的日常琐碎里,一日三餐的做饭便是重要一环。一周之内很少吃重样饭的,特别是重中之重的午饭。这既是款待家庭新添的新人,也是言传身教,当然,侧重于身教,言传只是技术性的三两句指导。那一段日子里,柳鸣鹊体会到了婆婆的深切用心 —— 作为儿媳的,现在为人妻不久就为人母的人,无论你的社会角色怎么样,你首先得扮演好家庭角色,而这个角色的第一项家务,那就是必须要做饭,会做饭,能做饭,做好饭。

    婆婆是那种话语不多的女人,她有一张城市市民老女人的白净略显病黄的脸,面皮上一道道细密绵长的纹路,让人想到她对日月的精打细算和节俭筹划。婆婆的眼睛不大,可能年轻时较大,上年纪后,略有肿胀的一圈眼泡,把眼睛挤兑得小了。角度不同,婆婆眼睛的形状也不同,有时能看到裹进泡泡里的双眼皮,有时却是明显的三角状。有时婆婆的眼光是慈善的,可从另一个方位看去,她苍老的目光却犀利无比,如同她做针线活儿的剪刀或是厨房里那把她时时要磨几下的切菜刀。在这种貌似不经意的目光盯视下,柳鸣鹊感到某种不可言状的不自在。像面对她故乡山坡里的一丛酸枣刺,或是一丛又一丛苍耳子。在婆婆的目光之下,她谨慎着自己的言语,勤恳着自己的行动,只要放学归来,匆忙洗把手,便进了厨房,当婆婆的下手。

    妈 —— 蒸馍发面时,你说用多少酵母粉合适呀?

    妈 —— 咋才能把莲菜丁切得四方四正呢?

    柳鸣鹊干中学,学中干,做饭中时不时请教着婆婆。一把切菜的厨刀不知用了多少年,刀面被擦拭得黑油油的,而刀刃部分明亮一条,婆婆小巧绵软的双手,能把需要切成条形的菜蔬们切得纤细匀称,如土豆丝、萝卜丝、黄瓜丝、咸菜丝,如同饭店受过训练的厨师。仅这一手,就够她这个儿媳妇学的了。

    妈,你看我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又上师范,学生时期就没有时间好好学过做饭呀弄菜呀,这做饭课程,就误下了,以后得向你好好学咧 ——

    婆婆笑一笑,笑得似是而非。她说道,女娃娃家都上学哩,都贪耍哩,到了一定岁数,当妈的要点拨呢,引导着,一点一点教着,自然就会了。平水上小学时,我就有意地让她学着,慢慢就学会了,学精了,不就是做个饭么,又不是造飞机大炮原子弹……我们小时候,当妈的不仅教我们学做饭,还教针线活呢……

    柳鸣鹊应着,细心听着,却听出了其他味道。平水是丈夫平阳的妹妹,她的小姑子,高中毕业后考了个商业技工学校,出来后当了营业员。平水确实饭做得不错,这也是婆婆骄傲的资本之一。柳鸣鹊却从婆婆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她柳鸣鹊不会做饭,根源在她妈妈自小就没有好好点拨,饭都不会,更不要说什么针钱活儿了……

    想归想,还是觉得心虚,婆婆的话是占理儿的。她要适应这个家庭,就得从做好饭开始,不能忽视家庭的任何一个琐碎。

    有时也觉委屈,看看身边同学、同事们婚后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心里颇为不平,都什么年代了,我难道还得扮演旧时小媳妇的角色么?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中间还有个需要慢慢沟通的丈夫,把我夹在中间,果真成了忍气吞声的小媳妇了?

    同事中也有不同的意见,与她搭班子教数学的王文玲说,鸣鹊呀,可不要羡慕什么二人世界,风光自在的时间短得像打了一个盹儿,等有了孩子你看吧,能把人忙死。公公婆婆在外地,伺候完月子婆婆就回去了,我得雇保姆呀,产假到了就上班,上班又得操心孩子,操心保姆,两年后,孩子上幼儿园,得早送早接,做饭打杂,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那会儿呀,我就羡慕有公公婆婆的人家,能照护孩子,接送孩子,还能多少帮咱做了饭食,和公公婆婆在一起,操心少,清闲多,虽说有些不自由,却减轻好多负担,这方面,我有体会……前后想一想,柳鸣鹊觉得有一定道理,王文玲毕竟是过来人嘛!在这个家庭里,婆婆还是做饭的主力,而自己仅仅是婆婆的帮手,家务的事儿,自个儿不操一点闲心,以后有了孩子,哪能离了婆婆的帮衬呢,这么一想,觉得还是同家伙(晋南一带把大家庭几代人一块过日子称为同家伙)里优越多。

    有优越的成分,就有不解和不适应的地方。

    这是个典型的小城市民之家,这个家庭住宅的格局也是这个小城市底层小市民的古老住户的住房格局。

    说是四合院,只能算个袖珍四合院吧,清一色古老平房,北屋两间,西屋两间,东房两间,南边是大门和院墙,后来院墙部分又续盖了矮小的茅厕卫生房。这样,老两口住两间北屋,这是主屋;
    金平阳柳鸣鹊两口住两间西屋,一小间客厅,一小间卧室。西屋毕竟还是向阳的。两间东屋,一间归待嫁闺女金平水住,另一间就成了全家人的厨房。

    夏天,晋南平阳小城就是一炉火,虽说也在城里上了三年师范,一是学校在距城市很远的郊区,已是名副其实的乡村了;
    二是一到天气大热时学校就放了暑假,她呢,自然是在凉爽的山村度过的。哪能料到城里热死人,小贴身背心都穿不住,一会儿就汗湿了。不得已,她出出进进只想戴个乳罩,可是,偏偏就碰见公爹了,她看见公爹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把头也扭到一边,她哪还敢这样呵,再热也得穿好衣服……

    刚结婚那阵儿,一过夜里十点两人就早早上床了。金平阳是扎实工作闷声发财的汉子,夜里干起那活儿也踏实有力如同打夯!柳鸣鹊哪能经受住这暴风骤雨般的袭击和肆虐,只能在身下生发出不可抑制的一串串呻吟乃至啼唤。她哪里料到这啼唤声在静夜的小院里便异常响亮,钻进了紧紧相挨又绝不隔音的每个房间。终于有一晚在二人颠鸾倒凤弄出一些响动的时候,屋外的窗棂被人敲响了,笃笃笃笃,执着执拗。金平阳停下动作,对了窗户惊问一句,谁 ?!窗外,传来婆婆平静阴沉的声音,平阳,天儿要下雨了,你把院里白天晾晒的柴禾抱进厨房吧。其时外面是星空璀璨,夜风也没一丝,婆婆敲打窗棂也是在敲打他们呢……

    柳鸣鹊感觉不是滋味儿,她弄不清,耳聪目明的婆婆在窗外的石榴树下,站了多长时间。她是嫌二人的房事声响过大,惊扰了他们,还是心疼她的儿子不要在这种事体上伤了元气。

    柳鸣鹊不善做饭自知理亏,全家人吃完饭后她就主动把洗锅刷碗的活儿承揽下来,认真洗刷,一丝不苟。她慢慢发觉在她洗碗的当间总有家人或平阳、平水或是公公婆婆要先后去上厕所,洗完碗后呢,丈夫金平阳会很快端了大铁锅,把锅里的泔水一股脑儿冲了厕所里的坐便桶。

    在平阳小城,金家是较早安置和使用坐便桶的人家,显得卫生而文明,时尚又整洁。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发觉金家的家人们小解之后不会随手摁了冲水开关,要等到第二人甚或第三人使用后才一并冲水。

    起先她不解,常常把洗碗水哗地就倾倒在洗碗池里了,每每这时,婆婆的脸儿就阴沉下来,两只悬吊的眼袋也似乎在一鼓一鼓。她却不说什么,眼光穿越肿胀的眼皮,刺到儿子金平阳脸上,金平阳就怯怯的,赶忙告诫自己的媳妇,以后的洗碗刷锅水不敢随意倒掉,要冲马桶呢。

    婆婆离开了厨房,柳鸣鹊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喃喃自语和喋喋不休 ——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好媳妇应该知道细水长流过时光……

    柳鸣鹊的脸一阵粉红,像个犯了错被老师当场抓获的孩子……

    叮铃铃铃……门铃的忽然响起,把沉入回忆的柳鸣鹊一下惊醒了,在袅袅香炷的烟雾里,她果真有些似梦似幻了,她慌忙起身,摁了楼道单元大门的开关。

    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次清亮起来时,听得出麻利紧凑的脚步逼近门口了。

    进门的是二儿子金柳根和他的媳妇李汾媛。

    金柳根提着一袋面,一袋大米。

    李汾媛提着一桶油,一袋小米。

    二人先后甜甜地唤一句妈,有些气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面和油都还有呢,上次你哥拿来的还没吃了一半儿……

    是单位发的,妈,你先吃这壶油吧,这油质量好,是有机花生油,一壶230呢,你先吃这。二媳妇李汾媛边擦着额上细密汗珠,边笑着说。

    二儿子金柳根跟着女人的话音说道,我也说妈这还有呢,汾媛说,快给妈送来吧,让妈先吃这高质量的好油。今天抽了个空儿,就一块过来了。

    柳鸣鹊笑微微给二人冲了茶,坐在另一只沙发上。

    李汾媛想起什么似的,从她的坤包里掏出一本新书,说道,妈,这是一本女性题材的散文集,都是写咱女人家的,挺有意思,您有空儿了可以翻翻,就当消遣吧。柳鸣鹊接过书来,见书名是大大的“婆娘们”三个字,副题是“中国女性题材散文随笔集”,心里一热,觉得小媳妇还是心细,自个儿有好长时间没有读过新书了,七事八事,孙子孙女,把自个儿忙得晕头转向。小媳妇不仅给她这个当婆婆的送米送面还送新书,物质与精神层面都关照了……这样想时,又听李汾媛放低了声音说,妈,这几天,我舅约你了没?

    柳鸣鹊的脸还是红了一下,下意识里去看一下儿子,小儿子金柳根迎了她的目光,接了媳妇的话音说,妈,这一段我也想开了,我觉得汾媛不仅仅在为她舅舅操心,也是为你着想,我也得为你着想。对我爸来说,这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的晚年好了,我们大家都高兴哩。

    柳鸣鹊的脸还是烧了一下,她压根不想和晚辈儿谈论这个敏感话题,特别是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让亲生儿子指点母亲的晚年婚恋其实过于尴尬。当初,是小儿媳汾媛过于殷勤过于热心,她不好意思违了儿媳的好意,不好意思冷了儿媳难得的热情,才勉强点头答应考虑一下的,实在受不了儿媳妇催促,她才答应要见那人一面的……哎,没有想到呵……

    因了昨晚的梦,也因了在儿子面前,她必须打住这个话题,起码现在不想谈及。

    柳鸣鹊把话题引到两个孩子身上。小两口自然关切自己的儿子,柳鸣鹊强调着明儿的精明,脑瓜反应快,却也调皮甚或捣蛋时,儿媳李汾媛一对圆溜溜的母猫眼里,蹦着明亮亮的火星,那是骄傲和幸福的火星,同样圆溜溜的脸儿上,便泛了一层亢奋和满足的红晕。

    李汾媛兴奋之余不忘关怀一下侄女儿燕儿,她一脸关心的神情,问道,妈,燕儿可真是好女孩儿,现在像咱燕儿这么实在敦厚的娃儿都不多见了,听话,可靠,让干个什么活儿,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这性格的女孩儿咱当大人的一百个放心。上次我到她家里,和我嫂子说个事儿,燕儿正在客厅写作业呢,三道算术题吧,我们妯娌俩在里间说了两个多小时了,我出来时燕儿还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呢,就没见过这么踏实的闺女……或许,再过几年,年龄大些了,燕儿也会变得精明些呢。

    柳鸣鹊听着小儿媳的话里有话,心想,还有这样表扬你的侄女的?便郁结,有些不愉快,为燕儿开脱道,谁说不是呢,咱燕儿难得的好德性,老话儿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大了定会是个贤淑的美女哩。至于性格么,女孩儿家,说不定多会儿就猛不丁开窍了。小孩子家是长个儿长性儿长天分呢,到时候那种变化可是量变到质变呢。等再过个一二年,我要给燕儿和明儿讲讲龟兔赛跑的典故,让他们姐弟俩明白只有天资加勤奋,才有学业上的成功,有天分不好好学习就像兔子一样会落后,而勤奋努力也可以弥补天资的不足呢……柳鸣鹊如同拉家常一样娓娓道来,话语里却满含了对李汾媛的不满和反击,她想把小儿媳心底的妒火和掩饰不住的邪劲扑灭一下!都是一家人,都是自己的晚辈儿,咋就可以,可以幸灾乐祸呢。

    精明如妖的李汾媛自然听出婆婆话里的弦外之音,她还是苦笑笑说,妈是资深老教师,小孩儿家的启蒙教育,非你莫属呢,孩子让你照护,都能取长补短,明儿的天资再加勤奋,可不就如虎添翼啦,燕儿呢,也定会聪明开窍,不至于像她妈,我那个嫂子那么轴那么拽那么闷罐子一个……

    柳鸣鹊听着听着觉得好气又好笑,小儿媳的几句话里还要把大儿媳捎带出来,贬损两句呢!人都说婆媳之间关系难处,妯娌之间也那么微妙么。她倒庆幸自己嫁到金家之后,没有妯娌这层关系,没有,就少一层麻烦和烦恼。小姑儿倒有一个,她到金家不久,小姑儿金平水就出嫁了。在家里是一家人,一口锅里搅稀稠免不了锅碗瓢盆相磕碰;
    一出嫁,那就是一门亲戚了,半月二十天回个娘家,那就是客客套套迎亲戚的意味儿了。和小姑儿相处的多年里,说不上亲密也不算疏远,因没有直接的利益关联,多年来也算和和气气平平淡淡,人情礼往不断,过年过节来往,也算这座小城里凡俗而平常的姑嫂关系。

    现在,柳鸣鹊不想和小儿子两口再说些什么了,她推说自个儿有些困想小睡一会儿。打发走小两口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居然空茫茫一片。

    随手拿过小儿媳送来的那本书,见书名是什么《婆娘们》,心里便掠过一缕鄙视,这书名儿,也过于土气俗气了吧,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这样称呼女性呢?!

    带着一种诧异和好奇,她翻开这本印刷精美,装帧讲究的书,翻开了那篇取名“婆娘们”的首篇文章 ——

    我们这方土地生长五谷杂粮,生长击壤歌生长古老传说,也生长一群群和男人一样野性十足的婆娘们。

    水土硬,吃着这水土的人们的话自然也硬。婆娘,漂亮而硬朗的字眼,当姑娘们遮着红盖头在欢快的唢呐和猛烈的炮竹声里或忧或喜地迈进男人家门槛的时候,和她们的祖母母亲姑姑妗子们年轻时一样,便结束了少女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便失却了昔日家庭里两棵乘凉的大树,便拥有了这个沉沉甸甸、掷地有声的称谓,便挑起了与这个称谓一样沉重如山的生活……

    不读还好,一读,柳鸣鹊被一种连绵不断的文字所牵带的情绪感动一下,被文字里所涵盖的活生生的内容震撼一下,她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山村那个家,自己的老妈,自己的奶奶姑姑,还有自己的嫂子,她们如同儿时看过的木偶一样,一个一个跳在她的眼前,运作着鲜活着……她能清晰地回想起来,每次姑姑来家里探望,走的时候,奶奶送姑姑到了大门口,到了胡同里,在胡同的那棵老枣树下,母女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是窃窃私语的那种,是低声交流仅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那种。年幼的她,每每这时都能感觉到她妈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表情,与平时不一样的表情,她说不出那是敏感,神经质的表现,却能体会到。

    那次奶奶照例把姑姑送到胡同里,在大枣树的荫凉下说着交心话儿呢,多疑的妈妈在院子便坐立不安了,她拿了簸箕装着拣豆子的样儿,轻手轻脚走到老枣树下,在院子里窃听土墙外的交谈内容,企图捕捉到婆婆小姑儿私下里说自己什么闲话……她多次看出妈妈敛声静气地偷听着,嘴里也喃喃自语,好像在无声地骂,在渲染她的怨愤,在……

    她不知道妈妈和奶奶姑姑究竟结下了什么梁子,可是表面上她们还是客客气气一团儿和气的呀。每次姑姑回娘家,妈妈和姑姑说起奶奶时,总是一句一个咱妈咱妈的,女儿一样亲切孝顺的口气呢,怎么背后却这样呢?年幼的柳鸣鹊哪能想明白大人间那些复杂而微妙的感情啊。

    柳鸣鹊重重地叹口气,她依然被那些文字吸引了过去 ——

    成了婆娘的女人们最会用女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汉,或婚前自由相识或父母一手包办或两家换亲而成,经过那暴风骤雨的激烈,动人心魄的销魂抑或令人心悸使人亢奋痛苦发狂的难忘之夜后,一切都平静得如同黄土峁上无风无沙的小树林一般,抹去喜悦或酸楚的两滴莹莹泪珠,她们认认真真地掂量往后的日月了。

    几行简单的文字,却使柳鸣鹊的思维定格在小儿媳李汾媛身上。她嫁给小儿子金柳根最初的日子,他们的蜜月是配合父母在分期分批宴请客人中度过的;
    是在忙忙碌碌看望双方的七大姑八大姨中度过的;
    也是在有嬉笑有欢闹也伴随了偶尔的争吵中度过的。那时候大儿子两口儿已分家另过,暂时居住在金家的四合院西屋里,而新婚的小儿子就与柳鸣鹊两口一起居住在学校分给她的这套五层楼的三居室里。因为是新婚,她和丈夫金平阳商量之后把那间最大的主卧让给了小两口,成了他们的婚房。也正因为在一套房子里居住,他们能直接或间接地知悉小两口的些许动态。

    第二个月里,时常从婚房里传出争执、抬杠甚或吵闹。

    吵闹声时时传到他们这边,金平阳便瞪大眼睛看她,目光里是征求她的意见,是劝说还是暂不干预听之任之?她朝丈夫摇摇头,表示不去过问为好,小两口的矛盾由他们自己化解为宜……

    终于有天夜里,他们准备睡觉时,又听到了主卧里很厉害的吵闹,接着他们门被敲响,小儿媳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爸、妈,你二人给评评理,看看你家金柳根的一些做派,还不让人说他,一说就和我吵……

    李汾媛一张圆嘟嘟苹果脸儿罩着一层气愤,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数落着金柳根的各种不是。从刚结婚后给她娘家亲戚送礼品的斤斤计较不大方不大气到在亲戚家吃饭时的吧唧嘴巴;
    从平时夜里睡觉时的磨牙梦话,到吃饭后的用手指剔牙和掏鼻孔……

    柳鸣鹊听罢,觉得都是些不拘小节的鸡毛蒜皮,可能平时她太熟悉儿子,也有些娇惯儿子,没去留意这些小缺点小毛病吧,作为整日生活在一起的媳妇,人家的指责不无道理,换位思考一下,作为新婚妻子对丈夫的缺点看不惯,且指出来,也无可厚非。柳鸣鹊略一思忖,静下心来,她当即把儿子叫到她的卧房里,当着儿媳的面,连讲道理带训斥,就儿媳说出的那些缺点,她一条一条进行剖析甚或痛斥,完全站在儿媳的立场上,批得儿子哑口无言低头不语。末了她语重心长地说道,就这些小毛病小缺点,人家外人谁肯说你,你老爸老妈二十多年见怪不怪不去指责实在是害了你,只有知心的媳妇才肯说你,说你是爱你,是让你以后更体面地走在人前面……你反而不识好人心,和媳妇争争吵吵不识好歹,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说起来也是国家干部呢,这许多的小毛病会毁了一个人的形象的……

    小儿子金柳根是在平阳区人社局下属的社保单位上班,是个事业单位,柳鸣鹊说他是国家干部,其实在口吻上极大地抬高了儿子,在儿媳面前为儿子抬高身份呢。作为准国家干部的金柳根虽然也忍受了一些委屈,比如属于生理方面的睡觉磨牙说梦话,实在不能算作行为规范意义上的缺点,但他能理解当妈的一片苦心,便沉沉地点着头,在媳妇面前表示悔意也表示下决心改掉这些不雅的毛病,在处理一些事情上要表现出一个男人的大气大方大度来。

    小两口的争吵算是得到了平息,婚房里恢复了温馨与祥和。

    老两口没料到这种平静很快就被吵闹所取代,争吵的程度反而升级了 ——

    这次是儿子到父母的房间里告状。

    爸 —— 妈 —— 过不下去了,我要和她离婚!

    金柳根态度是十分果决的样子。

    两人自然大吃一惊,儿子结婚不到三个月呢,咋就闹到要离婚的份儿上?!

    李汾媛她骗了我,骗了咱全家!小儿子的话更让柳鸣鹊吃惊。

    吃惊归吃惊,她没有乱了阵脚,神态平静着,先让儿子坐下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先不要激动,天大的事情总得慢慢道来……

    金柳根在一个酒场上遇到了在民政局工作的发小,他们多年没联系了,发小从部队退伍后被安置到了民政局工作,一年前干着民政员。他们相互说着个人近况,金柳根就说到自己刚结婚成家不久,发小听罢毫不犹豫就掏出五百元来作为贺喜随礼。在平阳这地方,结婚等喜事是可以补礼的。发小执意要给,他不收就外道了,收了补礼,两人又喝了几杯,金柳根一高兴,便拿手机亮出他和媳妇的新婚照来。发小一看不打紧,一看,看出了疑惑,便问新媳妇的名字,一听李汾媛的名字,再看照片,便说出了心里疑虑。这长相,这名字,咋就这么熟悉?一年前任民政员时,确实给这么个叫李汾媛的女子办过结婚证之后又办过离婚证的,因为仅有半年时间,故而发小记忆犹新。这一说不打紧,金柳根却如同头顶炸雷,轰轰隆隆震了半天,早已无心喝酒,便跟了发小去民政局查个究竟。一查,确实如此,李汾媛与一男子办了结婚证之后仅五个月又办了离婚手续,民政局有档案为据。

    柳鸣鹊听罢也非常生气,心里被一团杂草堵着,觉得确实受了这个小女子的欺骗,她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觉得事情十分复杂,她李汾媛守口如瓶肯定有她的难言之隐。她想让儿子和她闹一闹是应该的,这小女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儿子和她一闹,或者大闹一场,她的把柄就握在儿子手里,她的软肋就由儿子掌控了。当然,她鼓励儿子和媳妇闹,是要有一定分寸的,千万不要动手打人,不要搞出什么事情,必要的时候,她会出面解决。

    那几天,她在家里表情严峻着,私下里却一刻也没停,通过当时的媒人,当地挚爱亲朋和多种渠道,悄无声息地了解儿媳李汾媛的婚前状态和她第一次婚姻的真实情况。经过多方打探和详细摸盘,她终于知道了底细,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在家里,她的脸依旧阴着,乌云密布,随时都可下起瓢泼大雨。

    雨在沉默中收敛着,等待着,终没有下起。沉不住气的,是有了危机感的李汾媛,因为,金柳根在日渐升级的吵闹中,把离婚提到了议事日程。

    眼睛哭成桃子的李汾媛不得不在一个深夜的又一轮争吵后,叩响了婆婆卧室的门。

    她一进来,就出人意料地跪在公公婆婆面前。

    那一刻,李汾媛的长发垂吊着,披散着遮住了整个脸部,那个可怜的样子,让柳鸣鹊想到了蒙冤无助的窦娥来。

    公爹金平阳见儿媳下跪,一时不知所措,看一眼女人柳鸣鹊,见她是铁青着脸无动于衷的沉静。

    只听儿媳哭泣道:“爸,妈,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好好劝劝柳根吧,他非要和我离婚不行,我当时是糊里糊涂地就办了那个证儿,那算什么结婚呀……”

    跪着的李汾媛哭诉着她那段所谓的结婚经历。

    一年前经人介绍她和一王姓男人认识了,男方家各方面条件不错,男子也白白净净玉树临风的样儿。二人交往两个多月后,男方便提出结婚一事,原来男子母亲患了绝症已经病入膏肓,闭眼之前参加不了儿子的婚礼也要见一见儿子的结婚证。李汾媛在男子苦苦恳求之下,便同他一块去领了那张结婚证,当然还没有举办任何形式的婚礼仪式。两人在一起交往的三个月里,她惊怕地发现男子是一个同性恋者,他既和她交往又疯狂地恋着几个固定的中年男人。她忍无可忍,在大闹几场之后,果决地办了离婚手续……这一切,几乎无人知道。

    李汾媛一把鼻涕两行泪地哭泣道,爸妈你们说,我和那个变态的男人都没同居过,能算结婚吗?

    没等她哭诉完,柳鸣鹊猛地拍一下沙发扶手呵斥道,住口 —— 你欺骗了我们金柳根,欺骗我们全家,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哭委屈,委屈什么?结婚证都领了还不算结婚,你是文盲还是法盲?和柳根结婚前为啥要隐瞒这一切,不算结婚你心虚什么?哎?你欺骗了我家你现在还狡辩?明天把你爸妈叫来咱评评理,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万一不行咱们打官司,我们老金家和你们奉陪到底!柳鸣鹊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样子。生气固然占了六成,还有四成是故意作出来的,她就要作给李汾媛看,亮明她的态度,表明她的立场,借此狠狠杀杀这个小女人的威风,把小儿媳的这一生的短处牢牢地捏在她这个当婆婆的手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儿子。小儿子虽然比老大精明、活泛,但骨子里还是他爸爸的血脉,说到底性情是善良的,正直的,为人也还算厚道,哪里有他媳妇李汾媛的心眼多,他是玩不过那女人的。

    其实李汾媛向他们哭诉或者说坦白的这一切,她早已私下里打探到了,确如她叙述的那样,为了安慰男方病重的母亲,他们匆匆领了结婚证,当她察觉男子是个固拗的同性恋者且无力改变时,李汾媛毫不犹豫地与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在后来的日子里,柳鸣鹊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离婚不是小事,再婚并不容易,再找一个合适的难而又难。现在想一想当下的年轻人谈恋爱,不都是在交往期间就同居了么,这与结婚有什么区别?同居一年两年,如果两人三观不一致,性格合不来,其他许多方面物质的精神的不相匹配,便好合好散拜拜了。李汾媛和那男子无非是多了一张证书,何况他们也没有正儿八经同居,再说了他们的事情绝少有人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阵子,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她往日的威风也让你压了下去,下一步,两人就好好过吧。两人的日子,还得两人用心去好好经营呢……

    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对李汾媛震动很大。她清楚平阳城是座女多男少的城市,离了婚的女子再找一个贴心的丈夫一个合适的人家,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能感受到金柳根还是爱她的,而婆婆呢,也是个知书达礼,明白事理的。维持这段婚姻,婆婆的作用举足轻重。

    “随着肚皮的日日鼓起,婆娘们的胆儿也日日大起,家族的希望之根和女人引以为傲的资本全膨胀在里面,便敢拣着花样吃偏食,敢鸭子般摇摆着到邻家坐在炕棱边台阶上与另外的婆娘们一起,数落婆婆的不是,埋怨公公的毛病,更不把小姑子放在眼里……在某日的黄昏或黎明,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把一个小农家的心都悬到房梁上,无须花钱无须上医院,横在自家炕头上有婆婆有土接生婆子就行,婆娘们披头散发,痛急了骂天骂地骂自家狠心的汉,全没有城里娘们儿那般娇贵那般做作。汗珠从额上淌下,毅力韧劲也从紧咬的牙缝里流出……哇 —— 一声崭新的生命呐喊,这一辈子的依托就在血光里迸出,迸出家族的未来迸出婆娘们的地位。从此,她们全没有当姑娘时的羞涩,敢在街口掀开衣襟亮出白晃晃的奶子往娃娃口里塞;
    敢张开嘴巴放开嗓门无所顾忌地大笑;
    敢用粗俗的话语回敬同样粗俗的男人们……”

    那篇散文《婆娘们》的这一段落,柳鸣鹊看了不下三遍,倒不是文句有多吸引她,是文字所涉猎的内容让她想了很多,很多。

    嫁到金家的时候,丈夫金平阳勤奋耕耘,半年内都没有明显收获,婆婆貌似平静的表情下,却难以掩饰眼光里的留意和关注,留意她吃饭的状态,关注她的一些小细节。如,吃饭时的偶尔恶心,是不是想吃一些酸性食物,婆婆却多少有些失望,她没观察到她期待的现象,她留意到的依然是儿媳刚嫁来时的情状。不过,婆婆还是沉静着,并没有过分着急,想到的是再等时日或是来日方长,在婆婆朴素的想法里,会不会有好饭不怕晚的意识呢?日子便在留意与期待中一天一天地过。

    中间也有一些不甚愉快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那是她柳鸣鹊的弟弟第一次到金家时。

    弟弟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想着在平阳城里思谋一份能干得了的工作,哪有合适的工作呀,就在街道一侧当着等着活计的打工崽了。

    这一天,打工崽成了金家的不速之客。

    那时候,柳鸣鹊刚下班回到家里,准备到厨房洗洗手和婆婆一起做饭呢,弟弟柳鸣山羞涩地笑着进了院子。

    姐 —— 鸣山叫她。

    婶儿 —— 鸣山也还礼貌地很小心地叫一句他姐姐的婆婆,他用的是平阳东山里人们对邻家长辈女性的称谓。在平阳城,应该叫姨姨的。

    柳鸣鹊嘴里应着,心下一紧,慌忙给婆婆介绍说,妈,他是我小弟弟,现在,在城里打工呢。说着,眼光就下意识地瞄着婆婆。

    婆婆礼节性地对柳鸣山笑一下,说,来了,坐下喝些水吧。转头对柳鸣鹊说,亲戚娃儿来了,你到自由市场割二斤肉吧,我在家里先准备几个菜。

    柳鸣鹊赶忙说,妈,可不用忙这些,他一个小娃家,就和咱吃家常饭就行。

    婆婆还是执意让她去,她呢也执意推辞,这样等到金平阳下班后,婆婆还是让儿子去割了二斤肉,在婆婆的主厨下,炒了一盘葱炒肉片,一盘辣子白,一盘土豆丝,一盘家常豆腐,还有两小碟韭花和咸菜。

    那时候她的公爹还在,金平阳下班回来后,婆婆便差他叫回老爹,一同回家陪亲戚。

    当时柳鸣鹊的心热了一下,觉得婆婆如此器重自己的娘家人。

    婆婆破例从木柜里拿出一瓶烧酒来,三个小小酒杯。当姐夫的金平阳客套地谨让一下小舅子,便和老爹你一杯我一杯,大口吃菜,小口喝酒。

    柳鸣山被姐夫家人款待一下,哪里经见过这阵势,他还小,不会喝酒,就拘谨着吃菜。金家人在整个饭场中,包括婆婆在内,再没过问过他一句,他们谈论着一些闲散话题,他这个亲戚好像并不存在。柳鸣山尚年少,意识不到一种间接的冷落,在一旁的柳鸣鹊已深深地感受到了。

    谁知,难题还在后面,饭桌上,弟弟对她这个姐姐说,在城里找活儿干,很辛苦,特别是一早一晚进城回村,起早摸黑地赶时间,他对姐姐说,想住在他们城里这个家。

    柳鸣鹊一怔,她没想到弟弟会提出这个要求,便顺口问,是你的想法还是村里爸妈意思?柳鸣山答道,我的想法,我想爸妈也不会反对的吧,这样我省多少劲儿!

    那时候婆婆的脸子倏忽间阴了起来,金平阳装着没听见,又和老爹碰了一杯酒。

    设身处地想一下,柳鸣鹊觉得弟弟的想法没错,如果是她和金平阳的二人世界,这事儿最正常不过,弟弟住在城里的姐姐家,朝出晚归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不可以的是在一个大家庭里,她柳鸣鹊当不了家,她丈夫金平阳也做不了主。这就是现实。

    当天晚上柳鸣鹊把这个事儿又给丈夫金平阳说了一下,金平阳也有些动心,妹妹金平水刚刚出嫁,东屋除了作厨房的那间还有一间闲置了起来,小舅子住进去也未尝不可。

    当金平阳把这个想法说给母亲的时候,他遭到的是母亲的奚落和嘲讽。她很沉静地听完儿子的陈述,之后黄黄的脸皮抽动一下,说道,人都说,喜鹊子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一点儿不假,你娃娃现在是事事处处为你媳妇着想哩。你小舅子住在咱家,能和你妹子一样么,能帮我做家务么,能帮我做饭么,能帮我操家里的心么。咱得操他的心,等于家里增加了一口人呀,回来得迟了早了,给他做下饭他不回来,没给他做饭他回来了,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做你们几人的饭就够累了,再加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的负担。我这么大岁数了,能受得了这么折腾么?劳务市场上工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人都在城里有个窝么?既然能在城里打工,就有他自个儿的办法,咱家里还是少惹这些麻烦事儿吧!

    金平阳在母亲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又把这个意思说给了父亲,老爹嗬儿嗬儿先笑了一气,之后说,住在咱家,没事儿咋都好说,有了事儿,咋都不好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嗬嗬嗬……

    柳鸣鹊弟弟柳鸣山入住金家的事就此泡汤了。

    作为中介人的金平阳,左也不是,右也不对。不过,他还是觉得,拒绝小舅子入住是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让他自个儿想办法去。媳妇柳鸣鹊这边却一个劲地怂恿,千方百计动员金平阳,说出了一百个一千个入住理由。金平阳不得不厚着脸皮被动地再说与母亲。

    婆婆还是耐心地听完儿子的陈述,最后她问儿子,你说完了?金平阳点点头。婆婆那时候正在厨房擀面,她猛地把擀杖在案板上一敲,击打出她此时的愤怒 —— 好你个娃娃儿,成了大丈夫男子汉咧,媳妇的话是你的最高指示咧!当妈的话就成汾河滩的风啦!你妹妹才出嫁两个月就让你小舅子占那个地方么?行,让你小舅子住吧,老娘我走,我和你爸到你妹子家去住,让你老婆伺候她的老公和她的弟弟吧,这样你就满意了吧?!这回老妈是彻底发火了,她不仅击打了案板,还把一只有裂缝的老碗啪 地摔到了地上。

    金平阳哪见过母亲这般发火,他吓得张大了嘴巴,慌不择路逃了出来。

    这一回合的较量婆婆完胜了。

    日子就在琐琐碎碎的一地鸡毛中过去了一年多。

    柳鸣鹊的肚子依然平坦如初。

    结婚一年,肚子不圆!一次吃饭时,金平阳喝了两杯酒,这样打趣说。

    柳鸣鹊斜了丈夫一眼,脸一下红了。

    婆婆却一本正经地说,她认识一个老中医,星期天了她引上鸣鹊,让老中医号号脉,包几服药吃一吃。

    柳鸣鹊胡乱地点点头,私下里和金平阳商议着,二人一块去医院,都做一次生理检查,谁知道到底是谁的问题呢。

    金平阳吐了吐舌头,没说话。

    检查结果出来了,二人身体都健康,一切都正常。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责怪的还是女方。

    那些日子里,婆婆看儿媳的眼光怪怪的,如同看一只有些厌恶的怪兽。

    金家院子小,精致的小院里还养着八九只鸡,一只公鸡和七八只母鸡,南墙根下有鸡窝和鸡窝外面的栅栏笼子。夜里落鸡窝,白天就在比较宽敞的栅栏里圈着。

    闲暇时,婆婆会到菜市场里,拣些人们丢弃的菜叶子,或到城郊田野里,挖些野菜野草回到家里,切一切,剁一剁,撒到鸡笼里,鸡儿们就争着去啄去食。大多的时辰里,婆婆委托儿子金平阳到自由市场,专买些很便宜的陈年棒子,拌着些野菜,一起喂给鸡儿们。婆婆常常说,鸡儿蛋,粮食换哩。在婆婆的精心经营下,母鸡们争先恐后地下蛋。有时一天都能收到五六颗,不但保证了平阳父亲金老爷子每天早上的两颗鸡蛋,全家人也隔三差五地葱花炒鸡蛋改善生活。

    那只公鸡呢,也恪尽职守照护着它的母鸡们,维持着鸡家族的正常秩序和公平正义。当然,也义不容辞地在晨光熹微的时候,引吭高歌呼唤天明。

    这天婆婆咕儿 —— 咕儿 —— 叫唤着鸡群吃食的时候,像唠家常一样,在骂着鸡群中的某一只草鸡,声音不高不低节奏不紧不慢,正好让在西屋里梳头的柳鸣鹊听了个仔细 ——

    你这只不中用的草鸡子,说你是公鸡么,你不会叫明,说你是母鸡么,你又不会下蛋,你到底是个啥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呀?!

    不知说者是否有意,反正听者是有心了。机灵精明的柳鸣鹊一下听出了婆婆的指桑骂槐,她气得脸儿都白了,想立刻跑出去,和婆婆去论理,侮辱人也不是这么欺负呀,在婆婆眼里,她这个没怀上娃娃的儿媳妇居然不如一只卑贱的小母鸡了!

    稍一冷静,柳鸣鹊还是克制了自己,她紧咬着嘴唇,平静着心情,她没有出去,不能和婆婆论理,她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的口角一旦开启,以后争吵的日子就绵延不绝了。婆婆毕竟是没有受过教育的家庭妇女,她盼孙子心切,当奶奶心急也并没错,关键她心虚呀,要怀上娃娃,婆婆还不是当神子一样顺着她,敬着她……

    唤,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呀!她长叹一声。

    回到山村娘家,和山里老妈睡在一条土炕上,母女俩说着贴心话,她自然会把恼人的心事说出来,老妈也替她着急。老妈毕竟老道,她忽然想到自己的大女儿也就是柳鸣鹊的姐姐柳鸣雁八九个月前才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儿,把大女儿累得七死八活的,一个想法犹如夜里的一道闪电划亮了天空。她此时嗬儿嗬地笑了几声,道,鹊儿,老话儿说得好哩,三年两载不开怀,抱养个娃娃没弹嫌,抱养个娃儿当父母,两年肚子大如鼓!我鹊儿的命好着哩。

    柳鸣鹊被她妈的话弄得如在云里雾中,问其究竟,她妈便给她讲解了抱养娃儿,开启亲生的道理,并列举了山村里张三李四家的鲜活事例,听得柳鸣鹊亦惊亦喜的,她妈最后的话题落到了大女儿的双胞胎上。

    行么,我姐她舍得?

    柳鸣雁高中毕业回到村里,之后嫁了个农民,二人一直在外打工,等到孩子过了周岁,交给婆婆又出去。

    咋还不行,把她能累死,哪个娃儿给你哪个娃儿就掉到福窝里了,还不把她高兴死哩,你姐那边我说话,主要是你公公婆婆看同意不同意。

    柳鸣鹊是先说给丈夫金平阳的,那是丈夫半夜时分又一次大汗淋漓的耕耘之后,柳鸣鹊温柔体贴和风细雨说给他的。

    金平阳也知晓抱子启生的道理或者说民俗吧,他的两个发小就是抱养来的,之后又有了弟弟妹妹。关键是他得说与母亲,特别是抱养的孩子又是儿媳妇姐姐家的,老太太会犯嘀咕会敏感么?

    当金平阳换了另一种方式,以拉家常和谈心的样子和母亲说了这件事之后,母亲是同意他们抱养个娃娃的,但决不同意抱养她柳鸣鹊姐姐家的。

    好你个娃娃哩,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你就不动脑子想想,你的媳妇多有心计呀,要她姐姐家的娃儿,将来咱光景不全成她家的了。这个女人呀,太会算计了,你想我会同意么,你爸会同意么?

    金平阳不是没想过这一层,可他毕竟觉得凡是抱养孩娃,抱养谁家的也不如自己亲生的,抱养是为了下一步的亲生,再说抱养一段时日,也会有父子母子之情的,如果很快亲生了,还可以考虑把抱养的送回去的,事在人为么。

    金平阳这样胡乱想着,也觉得自己后者的想法很不厚道,心里也有些烦乱,但他一时难以说动固执的妈,他知道自个儿嘴笨,当下也没啥好办法。

    这事儿却让婆婆动了抱养孙儿的心思,这个年纪的人对抱养启生的风习深信不疑,她便四处托人,亲戚邻居、七大姑八大姨、娘家的侄子侄女还有能说上话的人,都托嘱他们打听有合适的男孩儿多的人家,肯定是要给人家送一笔钱的。还有,婆婆心思很活泛,她想到了外地在平阳城打工的受苦人,他们如果有了多余的男孩,她家可以多出些钱买来的,不,是抱来的……婆婆甚至想到了平阳城的几家大医院,医院的妇产科毕竟有不少的弃婴或者私生儿的……

    金平阳觉得老妈的做派没错,而且非常辛苦,但他担心医院的弃儿或私生子来历不明,甚或生理有毛病智商有问题。

    他把这种担忧讲给老妈了,其实他传达的是媳妇的意思。

    半年过去了,婆婆的辛苦并没有收获。

    那是一个只准生一个的年代,生了二胎会多重惩罚,工作的职务的还有经济的。

    城市青年大多独生子,生二胎的除非老大有生理残疾或智障等疾病,就这也要办理多重手续。

    农村两个孩子的较多,或是一男一女,两个男孩的是他们最大心愿,谁家会舍得送人呀?

    柳鸣鹊沉不住气了,这一天,她走到婆婆的主屋里。

    妈,我知道你不想要我姐家的孩子,说实话,我也不想要,让外甥当儿子我心里不舒服,孩子大了是亲我这个妈姨姨还是亲他那姨妈妈?这种复杂的血缘关系我也不想找。我多次在娘家村和邻村里打听合适的人家,很难找到啊,几乎没有,这你也有体会。眼看着我姐家的双胞胎就快十个月了,他们已经认识人了,再迟,妈,真抱不来了,我现在都怕我姐后悔答应送我,怕她舍不得改变了主意,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话没说完,柳鸣鹊就呜呜地哭泣起来。

    柳鸣鹊在诉说中,精明的婆婆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就连她哭泣时婆婆也判断着她的哭泣是否真诚,是否在试演着苦情戏。听罢,婆婆许久都在沉默着,末了她说,行,我和你爸(公爹)再好好商量商量,十个月的娃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抱或不抱,也不在乎这几天的。婆婆说商量,是间接地接受了,她并不需要和老汉细细商量什么,这等事情,还是她说了算。

    之后的某一个晚上,婆婆把儿子金平阳叫到北屋里,表明了接受那个男孩儿的意愿。不过,她还是约法三章,如:娃娃就成了他们的家人了,是他小两口的儿子,是她老两口的孙子,娃娃一进金家大门就改金姓了,也许娃娃还没名儿,要由金家人给娃儿起大名儿;
    娃娃的亲妈从今以后就是柳鸣鹊了,不允许柳鸣鹊的姐姐柳鸣雁和她的家人擅自到他们金家来探望孩子;
    三是由于柳鸣鹊找了自己姐家的娃儿当儿子,这是两情两愿的事情,他们金家是不能给柳鸣雁家任何财物和金钱的。这其实也减轻了柳鸣雁家的一个大负担,一个男娃养活大了,上学、工作、买房买车最后娶媳妇要花多少钱啊云云。

    柳鸣鹊和金平阳是在一个星期天借了他单位的小车到山村去抱孩子的,当然车快出城的时候,二人在商店里买了些牛奶糕点水果之类,柳鸣鹊和丈夫商量好,背着婆婆给姐姐家拿了一千块钱。

    这样,外甥就成柳鸣鹊的儿子了,娃儿很乖,听话,哭闹了一阵就老实了。

    十个多月的娃儿,已经学着说话了,一周岁时柳鸣鹊教着他,学会了叫妈妈、爸爸、奶奶,爷爷两个字音拗口,还一时不会。

    当孩子第一次开了粉红的小嘴儿叫一句奶奶的时候,婆婆苍老干涸的心域如同涌进一股清水,她惊慌得嗯 —— 应一声,把孩子抱进怀里,她抱的是自家的孙子,她觉得自个的眼窝里也润润地滋了一些水水。

    给孙子起名字,柳鸣鹊这次是完全听从公公婆婆的,老两口商量选择了十几个名字,最后选择了金引根三字。根,自然是金家的命根;
    引,是引导引发之意,这娃儿是给他们金家来引孙子来咧!

    金引根,柳鸣鹊笑这名字起得过于土气了,像上辈子农村人的名号,但她也只好依顺了公婆。没想到这个抱养来的儿子果真给金家引来宝贝一样的根儿。第二年,柳鸣鹊就神奇地怀上娃娃了,还是个男孩儿,婆婆给起名金留根,在后来给孩子上户口时,柳鸣鹊擅自改成了金柳根,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寓意,当然,这是后话。因有了这两条根儿,柳鸣鹊在金家的地位也无形中上升许多……

    “婆娘们懂得来身子但不懂得什么是例假,她们的身上永远写着繁忙和动弹的字眼,即使骨头发软情绪烦躁时,也得照样走到田野里,走成男人的左右手,拣豆苗栽红薯点玉米扦高粱摘棉花,把那六七天里的一朵朵血红染成傍晚最壮丽的残霞。汉们摇耧的时候,她们也驴一样地架起耧杆,把腰肢弯曲成优美的象形文字,把滚圆结实的臀部高高撅起,撅成一块丰饶富庶的责任田,一面由你耕耘任你播种的黄土高坡。

    婆娘们懂得对土地的爱更懂得对自家男人的爱,这种爱建立在这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家庭之上。她们有细腻温柔的另一个世界,在无数个夜晚里她们用粗糙的手指给男人挖痒,用和风细雨消除男人的疲劳,用宽阔的胸脯做一面床,让男人在上面淋漓尽致地做一个甜蜜而疯狂的梦,然后共同去迎接又一个繁忙而艰辛的明天。”

    伺候孙女孙子洗完澡的柳鸣鹊已经困乏了。躺在床上信手翻阅那篇《婆娘们》,这两段文字又深深触动了她,文字如一只只有力的手,紧抓了她,抓了她的思绪,回到了年轻时的日子……

    抱养了金引根之后,金家小院里便有了孩童的欢乐,一家老少都认可孩娃,孩娃也给全家人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欢乐。这是柳鸣鹊的愿望。

    柳鸣鹊是心细的人,在许多个细节里,她观察到了丈夫金平阳对孩娃的真实态度。那是她在和婆婆做饭的时候,金平阳抱着娃儿在屋里院里哄着,忽然,娃儿哗一下,拉到他的怀里了,当然,孩娃是垫尿布的,金平阳没有把这棘手的营生交予她,而是默默地细心地给孩娃揩了洗了小屁股,放娃儿在小木床上躺下,又一丝不苟地去洗刷屎尿布了。收拾孩娃儿的稀屎时,柳鸣鹊看到丈夫金平阳非但没有一点点厌恶的表情,相反,他微胖的脸儿上,漩出了一种满足与兴奋的笑意,边洗着,边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歌儿。还有,他一下班回来,就主动抱起了孩娃,在他粉嫩小脸儿上亲着,逗着娃儿发笑,然后到院里的鸡栏边上,让孩娃新奇地看着鸡们的啄食和打斗……

    敢情,他真把引根当作自己亲儿子啦!这让柳鸣鹊非常感激。金平阳就这么一个人,没有大理想,没有大抱负,缺乏更多的生活情趣,踏实、本分、心地和善,平平常常也平平静静地过着自家的小光景……

    金平阳在柳鸣鹊的心里,渐渐地占据了一个真切的位置。

    她及时给他洗换衣服,即使内裤也洗得认真,洗过的衣服也要熨得平展括挺;
    之前,金平阳头发长了,会到街上的小理发店里,很廉价地理一个头,那不讲究的发型丝毫衬托不出主人的气质,也不会装点他的头型,结婚的二年来他也一直这样着……现在不了,柳鸣鹊心灵手巧,早在上师范时她就给同宿舍的几个同学收拾头发,和路征途交往时,也给那个初恋男友多次削过头发。她会根据头型、脸型,在削发的过程中,削理成一个适合并能发挥主人气质的发型的,简洁经济,线条流畅。

    现在,柳鸣鹊要把这个小手艺,运用到自家男人的身上了。

    阳光晴好的日子,洁净的小院里置一木凳,金平阳坐在木凳上,上身披着一匹床单,柳鸣鹊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削发器,在认真地削剪梳理男人的头发。婆婆抱着引根,在院里走动着,怀里娃儿咯咯笑,栏里鸡儿咯咯叫,这平常且凡俗的场景,形成平阳小城里平民日子的平和图。

    夜里,孩娃引根是睡在小木床上的,那是金平阳在朋友开的木器家具厂里选购的。孩娃睡熟时,柳鸣鹊会端来一盆温水,让丈夫洗脸,并给他擦拭他够不着的后背,那种体贴、悉心,完全是一个顺从贤惠的好媳妇。过去的两年里,夜里的柳鸣鹊却不是这样。金平阳和任何一个新婚的年轻男子一样,夜晚是他兴风作浪释放欲望的时辰,柳鸣鹊不主动也不拒绝,用沉默来应付丈夫吭哧 吭哧 的劳作。现在不同了,她会以孩娃引根为话题,引出一些能增强两人感情的悄悄话来,为他们的房事拉开甜蜜且富于情趣的序幕。

    母亲节的前一天,她在丝绸店拿回了早在一周前给婆婆剪裁缝制的上衣。婆婆第一次穿上合体的大方富贵的中式唐装,她舒心地笑着,夸儿媳妇的细心和眼光,当然,柳鸣鹊也同时给公爹做了一件的。

    生活的溪水在平静祥和中流淌着,这当然是柳鸣鹊的最基本的愿望,在她的认知里,平凡平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平庸,她的深层意识里一直是不甘平庸的。

    家庭的平和幸福是她干好本职工作的基础,要强与好胜如一粒种子,此时在她的心域茁壮地萌芽了。

    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小学是新的教育思想和教学理念渐次渗透的时期,昔日的应试考试和陈旧的死记硬背被素质教育的春风风化着。聪明的柳鸣鹊抓住了这一契机,先后学习了赞可夫、凯洛夫教育理论,钻研了布鲁姆、布鲁纳的教育思想,还有巴班斯基、皮亚杰的教育理念,那就是对学生进行智力开发和能力培养。在课堂上,让学生当演员,当课堂的主宰,变被动接受为主动学习。柳鸣鹊按图索骥,在课堂上实施她的新教法,传播她的新理念。

    校园里立时荡来鲜活之风,人们在观望和徘徊中期待着,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全市试点的柳鸣鹊和她的班级,引起了全地区教育界的关注,来听课和观摩的外地老师络绎不绝。

    这一年,柳鸣鹊被评上了全市优秀教师。

    当柳鸣鹊把红彤彤的获奖证书拿回家的时候,婆婆的表现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婆婆的脸子没被证书映红,反而灰灰地阴冷了起来。

    柳鸣鹊一片惑然。

    鹊儿,婆婆柔声细语地开导她,咱老金家,向来都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家,咱从来都不出风头惹人耳目,枪打出头鸟儿,出檐的椽子先烂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婆婆曾把儿子叫到身边,狠狠地教训道:可别再让你媳妇当先进争劳模了,一个女人家还要成龙哩变蛇哩?好好工作领了工资过好光景就行,婆娘强了男人怂的道理你不是不知道?!

    心眼实在的金平阳细细想想老妈的话,婆娘强了男人怂,觉得有很深的道理,女人厉害了不就显出男人的无能了么?老妈处处在为儿子着想,他得把这个理儿说给柳鸣鹊并好好敲打敲打她呢……

    柳鸣鹊先后被婆婆和丈夫敲打后,再不敢有半点张扬了,起码不敢把她在学校的一些表现在家里如实汇报,她得在婆婆面前学会收敛,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处理学校和家庭中的一些事情,她知道一定要阳奉阴违,善意的假话儿还得适时适地而说。

    也就是从那会儿起,教育局教研组的相关领导们对她柳鸣鹊有所关注了。

    “婆娘们最有母亲的慈爱和儿媳的孝敬,她们宁可一年不吃一颗鸡蛋从牙缝里紧巴出几个给儿子交学费的钱,宁可自家衣裤多补几个补丁也要让汉子穿着体面地走在人前面。随着岁月的推移和推移的岁月在她们额上雕刻下纹路的延长而儿子也有了小婆娘的时候,婆娘们更透彻地懂得了如何对待自己的婆婆和媳妇,自个儿如何做婆婆的媳妇和媳妇的婆婆,这双重身份把婆娘们推到一个家庭历史的交叉点上,便少了些许张狂多了几分庄重,和男人一起舵手般驾驭着这一叶家庭的小船更稳妥地驶进那波涛汹涌的岁月大海里……”

    依旧是散文《婆娘们》的一个选段,依旧在重重地如铁锤一般敲击柳鸣鹊的心……

    人常说,有苗儿不愁长。在繁忙庸碌中日子过得飞快,金引根和比他小两岁的金柳根如平阳城里的两棵小白杨,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雨露滋润下,噌噌噌噌就长成玉树临风的半大小伙儿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金引根自小老实,金柳根自小聪明;
    引根本分,柳根灵活,引根内向,柳根外露;
    引根像极了他亲生父亲也就是柳鸣鹊姐夫的性格,而柳(留)根则随了她这个当妈的基因……兄弟两人因了性格差异倒也一直如影相随情同手足,引根因大了两岁处处护着弟弟柳根,这样和睦亲切的状态直到金引根的高中时期。

    高中二年级那年,金引根的情绪倏忽间变低沉了,有一段日子眼睛红红的,似乎私下里哭过,却沉默着不说话。家人觉出他的异常,也不便于去过问,孩子毕竟大了,大了就有大了的心思。家人哪能料到,这孩子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居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搞清了自己的抱养之谜。尽管多年来金家守口如瓶,绝不让任何人涉及和触碰这一敏感底线。

    金引根还是知道了。

    婆婆无奈地叹口气,说道,这种事情到了还是瞒不住的,多少个抱养人家,迟迟早早还是知道了,纸里咋能包住火呢。婆婆以她丰富的阅历劝导儿媳,给引根细细说明缘由,孩娃会理解双方大人的一片苦心的,咱金家这多年对他就是亲孙子一样样的呀……

    婆婆的眼睛也红了,抹着几把干涩老泪。

    柳鸣鹊发挥她资深教师的教书育人特长,如同《红灯记》中李奶奶说家史一样,讲起抱养金引根的前因后果,一点一点说起整个金家无论爷爷奶奶或是爸爸妈妈对他多年来如同宝贝一样的珍视……柳鸣鹊还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对于他的亲妈家,引根是可以正常走动来往的,总之一切关系相处由他决定。

    金引根默默地听罢,咬着牙说道,以前还认她是姨姨,往后她啥都不是了,当年能忍心把我抱养给人,今天我也忍心视她为陌路!

    从那儿之后金引根果真连亲妈柳鸣雁的面也不愿见,更不要说去主动走动。

    当婆婆和柳鸣鹊松一口气内心里有了另一种欣喜的时候,哪能料到,这个整天沉默如石的金引根却开始了叛逆行为。

    原本还踏实学习成绩中游的他,索性放弃了功课,整日沉浸在电脑网络游戏里,学习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柳鸣鹊说破嘴操碎心也不顶事,在他高考当年千方百计让金引根上了一个自费的专科学校,算是做了一个暂时的交代。三年后一毕业,柳鸣鹊就托了她的一个任建行行长的学生家长,安排金引根在一家信用社上班了。

    柳鸣鹊还没缓下劲儿呢,就得知好不容易上了班的儿子,在和一个没工作的待业女青年谈对象呢。

    柳鸣鹊非常生气,为了金引根的这个银行代办员的工作,她求爷爷拜奶奶,请客送礼送钱,你没出息的东西再找一个没有工作的女子做媳妇,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当金引根把自己的恋爱情况汇报给她时,柳鸣鹊拒绝的态度是果决而强硬的。

    我是为你着想,为你以后着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可不能一错再错!

    可是,妈,要知道,我长这么大,她是第一个女孩这么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这,这就够了!

    你刚参加工作,着什么急?以后,条件好的女孩多的是,干啥都要有底线,有一份满意的工作,是你找对象的底线。

    是你找对象,还是我找对象?底线咋能由你定?!金引根恼恼地撂了一句,走开了。

    柳鸣鹊冲着儿子背影,气愤地吼道,只要我活着,你休想娶她,没用的东西 ——

    咱试试看 —— 这次金引根嘴里嘀咕着,脸上却浮出一缕阴郁的笑。

    平静了三个月后,柳鸣鹊觉得儿子忘了那个女孩儿的时候,这天金引根却来到学校的办公室找她 。

    妈,我们要结婚!

    她大吃一惊,结婚,和谁结婚?!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女孩,孙晓彤。

    那,那,那她有工作了没?她质问他。

    她还没工作。

    那你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的!

    可是,她虽然没工作,却有了身孕……金引根的声音低下来。

    有了什么?柳鸣鹊没听清楚,提高了嗓音问道。

    她,孙晓彤怀上了我的娃儿,已经三个月了。

    啊 —— 柳鸣鹊如同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响雷炸着了,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

    这等大事情,柳鸣鹊自然要和婆婆商量的。

    嗯嗯,默驴踢死人哩,老祖先的话哪有错,引根老实,是咱常说的默人,默人有默人的厉害,先斩后奏哩!咱就依他吧,那女人眼下没工作,不一定以后没干的,前头的路儿长着哩,你婆婆我不是一辈子都是个家属么……

    婆婆比她想得开,看得透。

    鹊呀,给咱引根说,让他领那女孩明天来咱家,我这当奶奶的要瞧瞧孙媳妇呢,割肉买韭菜,咱明儿包饺子。

    那时候柳鸣鹊刚刚在学校分下一套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呢,全家人商量后,她和金平阳两口子带着小儿子金柳根住过去,金引根就把新娘子娶在金家小院的西屋里。

    多年来,婆婆和这个抱养来的孙子已经处下很深的感情了,这样安排,大家都满意。新娘子没工作,就让奶奶先教好她做饭理家吧。

    因为婚前的极力反对,大儿媳孙晓彤对她这个当婆婆的心存芥蒂,婚后的日子里,似乎她们婆媳之间淤积在心里的嫌隙和不快如一根梗塞一直未能化解。孙晓彤从没痛痛快快叫过她一句妈,柳鸣鹊到金家老院探视时,孙晓彤打个照面,也只是敷衍塞责嘴里含含糊糊哼一句应付了事。

    柳鸣鹊深知这女子心思重,也不与她一般见识,两人见了面,她常常是主动去问她,问她身体的近况,对新家庭习惯与否,对饭食有什么意见等等,全然不在乎儿媳妇的冷淡和敷衍。柳鸣鹊看到自己的婆婆和自己的儿媳妇相处得亲切和睦,想到了隔代相亲,隔辈儿好处的老话儿来,心里自然涌来莫名的幸福和欣喜,便笑着对婆婆说,妈,你老好福气呢,几个月后,就能见到你的曾孙儿了,咱金家也是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啦。

    婆婆的脸上浮出一片慈祥的笑,她嗬儿嗬儿一笑,说道,根儿她妈,你是过来人了,你能看出猜出咱彤彤怀的是男娃儿是女娃儿?

    哟,我还真看不出猜不出是男孩儿女孩儿呢,当然给你老人家生个曾孙最好啦。

    孙晓彤这时话里带刺地接口说道,哟,我这没个工作没个职业的儿媳妇,就是个闲散人员呀,哪能给您这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学校大领导生到心上呢?我对自个儿要求不高,男娃儿也行,女娃儿也行,只要不生下其他的……

    婆婆听罢深看一眼柳鸣鹊,那是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的一眼。

    柳鸣鹊为摆脱尴尬,也不想和自己的儿媳计较,便挤出一缕笑来,问婆婆道,妈,你说咱彤彤这次能生个啥娃儿?

    婆婆这会儿一本正经地说,这老话儿说得好呀,小腹怀小肚鼓,生个男娃儿赛老虎;
    腰儿怀腰儿圆,生个女娃如貂蝉,咱彤彤属于腰怀的,十有八九是个女娃儿了……头胎女娃儿好呀,这老话儿也说了,头胎生个女娃娃,后头一串猴娃娃。平阳人说男娃娃又叫猴娃娃,猴儿,男孩调皮好动,用猴儿来替代也形象,婆婆这样说,是为了对孙媳妇的一种安慰。

    孙晓彤对柳鸣鹊阻碍他们的婚事一直耿耿于怀,婚前又知道了金引根的抱养身史,对她这个婆婆就有了提防有了看法有了微妙的敏感有了骨子里的敌视。

    柳鸣鹊当然能感觉到能体会到,既然木已成舟成了一家人,能好好和引根过日子,对待她如何她不去计较。在引根婚后她一直思谋着,给这个儿媳找一份力所能及的营生。

    生娃儿成了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

    正如婆婆所料,长媳生了个女孩儿,这就是后来柳鸣鹊悉心伺候的孙女燕儿。

    孙晓彤虽说没上过大学没谋得一份职业,却是平阳城里长大的城市女孩,在家里还是独生女儿,父母亲视为掌上明珠的娇娇女。娇女儿生下了女孩儿,这是天大的事啊。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一个周里,孙晓彤的父母也一直守在女儿身边,按理说,亲家母伺候女儿天经地义,可是亲家也一直住在金家,时不时到女儿房里嘘寒问暖。多亏了此时柳鸣鹊的小姑子金平水已出嫁,东屋厨房边的房子让亲家两口子住着,婆婆的脸子已有些阴沉了。和柳鸣鹊在厨房做饭时,轻轻咕哝道,没见过这两口子,我给彤彤说去。婆婆自告奋勇,端了一碗蛋汤给孙媳妇去送,在台阶上碰见了彤彤妈,她笑儿笑儿地说道,嗬嗬,小亲家母呀,这几天你俩口忙前忙后辛苦嘀,明儿个我那闺女要回娘家看她侄子媳妇咱晓彤咧,就委屈你和她在东屋住几天吧……咱这老地方,这就条件咯,窄逼的,委屈你咧……婆婆说得入情入理,姑姑回娘家探望坐月子的侄子媳妇,住两天哩,难道能和你小亲家两口子同住一屋么?

    晓彤妈娇惯女儿归娇惯,她也是个明白人,当天就打发自己男人回家了。

    柳鸣鹊便和亲家母一块伺候着儿媳妇。

    婆婆年纪大了,力所能及地在厨房里帮着做些饭,柳鸣鹊不让婆婆多做一点吃力的活儿。

    亲家母比她大一岁,她谦和地称呼她姐姐,她说,姐,厨房做饭的活儿,我来干,夜里呢,你去睡觉,我来值班。彤彤拉哩尿哩,她在你跟前不拘束,便盆我来倒洗涮好了,在咱家里,是不会让彤彤受屈的。

    她在两个月时间里,天天给儿媳做饭,倒便盆,涮洗便盆。

    没事儿的时候,她会待在厨房里,洗米揉面,或者在客厅里,扫扫擦擦,她会给母女俩留下充裕的说话交心的机会。

    坐下月子的孙晓彤和她这个婆婆的关系,表面上缓和了许多,因为她一直在伺候月子呢。儿媳叫她这个婆婆妈的声调和叫她亲妈的声调是有明显区别的。叫她亲妈时,声调拉得较长,声音里有亲昵和撒娇的成分,情感色彩是真诚和柔润的,是发自肺腑自然唤出的;
    叫她这个婆婆一句妈时,是不得已叫的,是那一瞬间的勉为其难,是应付性的,声音是干涩的,干巴的,干瘪的,听不出哪怕一点点亲切亲昵来……很多的时候和很多的场合,之前只要叫了她一句妈,之后就无须再叫了,就成了哎 —— 你 —— 。很多次柳鸣鹊在卫生间给儿媳涮着便盆,涮着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作为婆婆给晚辈儿媳又是做饭端饭又是倒便洗涮,两个月了,换不来一句真诚的称呼,她的心,像被一柄木钝的刀子刺着扎着……某一次恰被上卫生间的婆婆看见了惊讶地问她,根儿妈 —— 你咋了眼睛疼了么?

    她忙用袖子揩揩眼睛,苦笑着说,没事儿妈,是被茅厕里的气味儿呛着辣着了……

    柳鸣鹊忘记不了在她生柳留根的时候,那是她实实在在第一次生娃娃坐月子。山里娘家妈仅伺候了她半个月,因家里杂事太多不得不回去了,伺候她的就只有婆婆一人了。

    妈妈回去的第二天,她实在不想让婆婆给自己倒便盆,何况是大便后的盆子,便在头上系了一条毛巾试图自己出去倒,反正又没几步远,院子里也没什么风啊。她端着便盆走到厅堂时,与从外面走进来的婆婆碰了个正着,婆婆吃惊地喊道:鹊儿呀 —— 你这是干啥,放到床下,我一会儿就倒啦。

    没事的妈,我没那么娇贵,一下就倒了,这不算啥事的。

    婆婆着急着从她手里夺过便盆,劝她说,真是憨女子,老辈儿人说坐月子坐月子,一月里头可不敢到外面,更不能着风,月子里要着了风受了凉,害怕落下月子病,月子病,那可是一辈子的毛病!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

    回到里间的柳鸣鹊斜倚在被褥上,从窗户玻璃里看到端着便盆的婆婆走往卫生间的背影,那是一个老年妇人苍老微驼的脊背,走着,稍有些颤……那一刻,她的眼泪忽地流出来,婆婆的每一句话,铁钉钉木板一样,实在、真诚,没有半点虚套子。婆婆给自己做饭,熬米汤,半夜里还要加一顿饭食,又给自己倒屎倒尿……就是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过这样了……以往对婆婆许多芥蒂许多意见,包括婆婆身上的许多毛病,在那一刻里,统统烟消云散了……

    婆婆给她倒便盆的苍老脊背,像一幅画,一幅摄影,特写一般深深嵌进她的意识里。

    妈 —— 柳鸣鹊在心底,深切而真诚地唤一句。

    “没有男人的日子是没有太阳的阴暗日子,没有女人的日子是没有雨水的干旱日子。这方土地上的日子需要阳光需要明媚更需要雨水的滋润,黄土地和黄土地男人们被没有雨水和没有女人的旱日子旱怕了,才诞生出一串串粗犷豪放或凄婉动人的山调情歌,泻出光棍心底那绵延生命的热切期盼。在这辉煌的期盼里,婆娘们来了,踩着山头踩着地平线踩着黄土的旋律来了,她们奏出锅碗瓢盆交响曲的和谐,她们播放鸡鸭猪鹅大合唱的动听,她们发挥黄道婆的技艺编织生活的漫长瀑布,她们肩扛儿子手拖女儿走向祖辈走过的那条遥远的土路,走向渴望已久的北回归线。”

    退休女教师柳鸣鹊把散文《婆娘们》中的这一段文字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一个久已不用的笔记本上。

    孙女燕儿和孙子明儿还没放学,大米都已经蒸好,菜已经洗净切好放在案板上,一会她接他们回来,就可以炒菜开饭啦。

    现在,她还有充裕的时间,看一会书,抄一会文字,或在客厅里,踱一会步,或在窗前朝外面看一会景色。

    楼前的空地上,长有几棵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有一棵柳树的树冠,居然长到她居住的五层楼的阳台一侧了,此时,柳枝在风里舞动着,青绿柳条晃动成一大团美丽的梦。

    妈,你老看看,我和我哥家都过得挺好,我奶奶呢,老人家精神也不错,生活还能自理,还有我平水姑姑隔三差五去探望照护,你早该过你自己的生活了……

    小媳妇李汾媛的话,此时春风一样拂荡在柳鸣鹊耳边。

    柳鸣鹊心里暖暖的,她想起了那句老话儿,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多年来,她在两个儿媳的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先是通过过去教过的学生的关系,给大儿媳孙晓彤找了一份区文化局的公益岗位的工作,三年到期后,还可以续三年的,这就安顿了大儿媳那颗浮躁的心。虽说工资低些,她和丈夫商量后,每月从她工资里抽出一千块资助大儿子家。当然,这一点,是瞒着小儿子两口子的,怕他们心理不平衡了。大儿子两口子也心知肚明。说实在,柳鸣鹊并不是用每月的一千元讨好大儿子两口,是在他们心理上一点一点消除抱养的阴影,让他们感受到,原本是姨妈的她比亲妈的亲情一点也不差。当然,还有同情弱者的小心理。大儿子两口子毕竟收入微薄,特别是生下孙女燕儿以后,她当奶奶的给娃儿每月出这一千块,心甘情愿的哪!还有一层就是引根这孩子,让她真是五味杂陈。自从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之后,果真和他的亲妈也就是柳鸣鹊的姐姐柳鸣雁断绝了一切往来,逢年过节也不走动,还不让自己的娃娃老婆走动。有次过春节时柳鸣鹊请全家所有人来她家聚餐,引根柳根兄弟俩喝着酒,话题就拉呱到这上面了。柳根说,一二日领着家人去大姨家拜年,能和哥一家一块去最好。金引根那会儿脸孔喝得红红的,一句一字说道,弟呀,这个世界上,我只给亲娘老子拜年,谁是亲娘亲老子?谁养活了我谁就是,我只认养活了我的爸和妈,咱爸和妈就是我的亲爸亲妈,其他人,扯淡 !我金引根不认识!

    那会儿柳鸣鹊正在厨房弄一道菜,大儿子这几句话,恰被她听到了,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酒话,这是他的心声,她的眼泪忽地流了出来,不知是难过还是感动。

    她没有理由不把引根当亲儿子对待。

    对亲生儿子柳根,她倒是放心得很,这孩子心眼活泛,不认死理,不像引根那么古板执拗;
    小儿媳李汾媛呢,也精干灵巧,心眼多多。起初柳鸣鹊还担心儿子驾驭不了这小娘们儿,这小娘们儿在儿子身上挑三拣四的,但自离婚事件之后,她老实了,特别是生下明明,看得出她在实实在在过日子,一心一意经营着小家庭。

    与柳根结婚后,李汾媛还是城郊的一个小学教员,教了大半辈子学的柳鸣鹊深知一个小学教员的忙碌和卑微,正好城郊联校校长是她的师范同学,利用这层关系,她又引着小儿媳拜访了联合校长,李汾媛就被调到联校工作了。总算摆脱了一线教员的忙碌,仅这一个关键举措,李汾媛也从内心对婆婆感激不尽。

    日子如同小城西边汾河的流水,从容不迫缓缓流淌,偶尔有小小风浪时,平静的河水也会涌几个漩涡泛几朵泡沫的。

    小小的漩涡两次涌到了一向平静的金家。

    第一次是金柳根出生的那年。

    金柳根是金家的亲生血脉,柳鸣鹊怀上娃儿的那些日子,身骨一向硬朗的公爹金老爷子身体迅速衰弱,等到生下亲孙子柳根不久老爷子便气绝而亡了。

    第二次是小儿媳怀了孩娃时,柳鸣鹊和丈夫金平阳有些心焦地盼着他们亲孙子的降生,婆婆早已预言是个猴娃娃,并且提前就给孩娃起下了名儿 —— 命儿!

    婆婆的用意十分明显,这个即将降临的宝贝蛋蛋,是金家的命根子呀,命儿,也有结实坚强,长命百岁的吉祥寓意。

    命儿(后来柳鸣鹊给孙儿取名明儿)出生的这年,对金家来说,可以说好事连连,也可以说多事之秋。这一年金平阳身染重疾的同时,住了三四代人的金家小院面临着整体拆迁,因为平阳小城在全面拓展扩建,金家小院是规划内的拓宽街道位置。

    经过多次的测量计算,方案出来了,金家可以分三套一百二十平的还迁房,外加二十万元的老院落的剩余补助。

    婆婆的一家之主和绝对权威地位这时候起到了无人替代的作用。

    那时候,柳鸣鹊两口子已在她教书的小学购买了一套学区房,小儿子金柳根就与他们同住着。

    婆婆说这下好了,三套高层楼房,儿子平阳两套,自然是两个孙子一人一套;
    另一套么,应该分给早已出嫁了的女儿金平水的,当然在女儿接手之前,她老太太先住着,电梯楼,她年岁大了,上下出入都方便。至于那20万补助费用,应该是她以后的生活费用,她能动弹的时候是无须儿女出钱奉养的……

    多事之秋的这一年,命儿(明儿)出生之后,金平阳便病逝了,不久之后,百年历史的金家小院被拆迁,全家的四代老少分别住进几套楼房里。

    婆婆说,命儿这猴娃儿,命硬着哩,他一出生,他爷爷就殁了,金家小院再也看不到喽!

    “春风吹到黄土地上的时候,婆娘们那张耐风吹耐日晒耐雨淋耐霜打的黑红脸子如麦苗一样活泛泛有了生机有了明艳有了娇媚,她们哼蒲剧哼碗碗腔的时候也哼唱优美的流行歌曲。她们在多次的犹豫观望之后,终于大胆地褪下肥肥宽宽的布裤子,用牛仔裤用健美裤来勾勒身躯上的山川河流;
    她们穿着这身衣服走出家门走到属于她们的社会平台。夏季风呼唤的时候,风信子分解了婆娘们,她们会离开这片恨得要命爱得发狂的黄土地,去寻觅一片未知的崭新生活。婆娘们站立在这片新生命的沃土上迎接四方八面雄性的风。”(柳鸣鹊摘自散文《婆娘们》)

    柳鸣鹊被小儿媳的一片真挚和一片孝心感动着,她在极力撮合和成全着守寡的婆婆和她远房鳏夫的舅舅。

    柳鸣鹊听小儿媳李汾媛介绍过多次,那是她的一个堂舅舅,几年前从西山的某一个县份调回平阳,她的舅母早在十多年前的一次车祸中身亡。十多年来这位在行政上当过领导的舅舅一直单身一人过着。表哥表姐都已成家立业过着他们的小光景,舅舅一个在平阳城里,拥有那么一大套宽敞的住宅。

    今天,在给丈夫金平阳的遗像鞠了三个躬,上了三炷香之后,稍事妆扮的柳鸣鹊在儿媳李汾媛的引导下,打的来到了处于涝洰河公园一侧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一直被称之为富人小区的莱茵半岛。

    莱茵半岛是六七年前平阳市同南方建筑商共同开发的高档小区,楼房分为两种,一种是260多平一套的电梯楼;
    另一种是300到500平的单独院小阁楼,二层三层不等。柳鸣鹊只是听同事们说过莱茵半岛的楼房如何宽敞排场,听听而已,她觉得那离她的生活十分遥远,就如同市委市政府的那些阔绰官人们于她的陌生和遥远一样。

    车上,她有心想问一下汾媛的舅舅住着阁楼还是高层,又怕儿媳想着自己贪图阁楼了,便忍住没问。

    走过那一栋栋整洁排场的西洋式造型的小阁楼,她们上到了一栋高层的第十二层东户。

    主人公高大挺拔的身材,他笑嗬嗬地迎接了她们。

    李汾媛反客为主,引着婆婆参观了她舅舅260平米的宽敞大套房。

    柳鸣鹊被宽大的装修豪华的大客厅震惊了,依次还有主卧、次卧、书房、客房、衣帽间、小库房、双卫间、大厨房……她真是第一次参观这么宽大豪华的住宅楼,她让自己的状态平静下来,矜持一些,不要让人看出她艳羡的目光和惊讶的神情。

    汾媛的舅舅人很随和,不亢不卑的样子,语调也很谦和地对每个套间作一个简要介绍或适当说明。柳鸣鹊忽然听出男主人公的声音十分熟悉,或者说是陌生多年之后倏忽的熟悉,这似曾熟悉的声音从悠悠岁月深处的漫长里生发出来,让她一时间疑虑而惊讶。她转过头来仔细认真地看着男主人公,仿佛要从此时六十多岁的男子的容颜身体上探寻出三十七八年前她曾经熟悉的那个男子的特质来……她鼓起勇气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汾媛舅舅,请问您,贵姓?

    我姓路,嗯嗯,道路的路。

    敢问,您叫,路征途?!

    男主人公一愣一下,怔一下,哦,是呀,是的,你,你认识我,我们,见过么?

    终于证实了。柳鸣鹊此刻仿佛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倦,见路征途依然十分困惑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雕刻刀,近四十年的光阴,它把一个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青年人打磨成一个稳重深沉、老道内涵的花甲之人,他两泡厚实的眼袋包裹着两只有些浑浊的眼珠,是岁月沉淀的老练,也是岁月累积的世故。那个两眼如清潭的青年呢,那个笑声如杨叶儿在春风中鼓掌的青年呢?她想,他看她也是一样,全然陌生的状态,不然咋能这么长时间了还认不出来呢。

    她喃喃地不无凄涩地说,我们岂止是认识啊,我们是师范时的老同学!

    师范,同学,路征途睁大了被眼袋环抱了的眼睛,眼睫毛欢快地眨几下,发了福的有着瓷实肌肉的脸孔,肌肉在抽动几下,惊异地说道,难道,你是,是柳鸣鹊?!

    是啊,快四十年没有见,没有联系,我们都忘了,都老了……柳鸣鹊的眼里,似乎闪着泪花。

    咳,这可真,真没想到,今天见的会是你,是老同学,哎,往事如烟,往事如烟哪。

    两人的见面让李汾媛非常高兴,她惊喜道,舅舅,真没想到,你会和我妈是老同学,当初提出这事时,我应把你俩尊姓大名说给双方的,不过这也好,这也好,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不就是缘分么?哎,老同学,难得呀!

    李汾媛感叹着,路征途和柳鸣鹊相视一笑,他们当年比老同学可要亲近多了。

    路征途坚决要留柳鸣鹊和外甥女在家里吃饭,冰箱里啥菜都有,何况,路征途还雇着一个每天给做两顿饭的定点女工,李汾媛和定点工在厨房做着饭,路征途便和柳鸣鹊在客厅谈论这么多年的简要经历。

    师范毕业前夕,路征途是向校领导自告奋勇要分配到吕梁山深处一个贫困山区小学任教的,师范学校当然要把他的行为作为一个典型来宣传,当时很多学生以为他要么头脑发热,要么想大出风头。路征途却默默无闻,悄无声息上了吕梁大山,有人猜测说,路征途有他的想法,也有他不可言说的苦衷。

    其实,路征途心里有一个秘不示人的大九九,他的亲姨夫在那个县里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毕业前一年就已说好,他毕业分配到那个县里山区小学、乡镇小学都可,只要教够三年,一准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之前,这位部长姨夫看过路征途发表的文章,他是看重这位仪表帅气才华过人的外甥的。果真,三年之后,他如愿调到了宣传部,他一步一步从干事、股长、副科、正科,直到多年之后修成正果当了分管工业包括煤矿的副县长。那个县的人都知道,路征途的儿子仗着副县长的父亲承包了县里几家煤矿,多年后赚得钵满盆溢,好在父子二人见好就收。儿子在京城买了房子定居北京,女儿嫁给省城,路征途妻子出车祸之后,他正好退休,安全着陆。在平阳城里买了还算满意的楼房,悄无声息地住着。

    柳鸣鹊已经不会纠结于当年路征途的一意孤行,她只是惊讶于他去往贫困山区的真实动因,竟然连他最可信赖的知性恋人他也守口如瓶,真是块搞政治搞行政的好料呵!

    人都说,爱好文学的人,大都是性情中人。路征途如此城府如此蕴敛,怎么也疯狂地喜好文学呢?文学该不会是他仕途上的铺路石,过河桥吧?

    不管怎么说,往事如飘逝的云烟,渐行渐远,关键是当下,失联近四十年的二人,总算又有了联系和交往,路征途已不再是那个朝气勃发充满向往的英俊青年,她柳鸣鹊也不是那个俏皮动人秀外慧中的纯情少女。

    儿媳妇李汾媛喜出望外,知道自己的婆婆和舅舅又是老同学这一层关系,她觉得自己的那个计划,那个设想,将一步步变为现实,她为计划成为现实在做着最大努力。

    柳鸣鹊与路征途的交往渐次密切起来。终于,二人将在学生们放暑假时进行一次三周二十一天的西部旅行。

    李汾媛内心的狂喜简直没法形容,她马上就要和丈夫金柳根实施他们的方案了。

    这是当了大半辈子小学教员的柳鸣鹊第一次也是时间最长路途最远的消闲之旅,大西北的旷远辽阔和人文与自然景观让她眼界洞开。可是,消闲之余,特别是路征途背着她去外间或是外面走廊打电话的时候,她还是常常想她的孙女燕儿孙子明儿,还有更小的孙女燕儿的妹妹和更小的孙子明儿的弟弟。偶尔,也想一下年迈的婆婆。

    路征途对她,总是很客气,客套里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樊篱,还有,每次来电话,无论是北京的儿子或是省城的女儿,抑或其他什么的人,他总是要背着她去接听,好像在她面前,他的事永远都是秘密;
    当然,还有,在无数次交流中,她敏感地发现他们的三观并不一致,有时是非常对立的,每遇到这种话题,她会识趣地转移话题或戛然而止。

    与路征途在一起,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拘束与无形的难以言说的压力。

    三个周的旅游就在平静平淡平和中过去,没有她之前想象的那么美好和激情。她清楚她在适应他的时候,他也在一点点留心留意着观察着她。

    当然,他们还在保持着联系。

    旅游车回到平阳城的时候,柳鸣鹊谢绝了路征途的邀请到名典咖啡店共进午餐,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疲惫,她想早些回到自己朴素简洁却不乏亲切温馨的家里,先好好休息两天。

    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一层一层上到五楼,拿出钥匙半天了却插不进锁洞里,一看,再一看,细一看,防护门却不是原先的那扇十分熟悉的门了,新崭崭放着光泽。她怀疑自己上错了楼层,看着楼层标号,的确是五层呀!情急之下她去敲门,门开了一道细缝儿探出一个年轻女子的上身,她问,你找谁?柳鸣鹊颇有些生气,说道,这是我家呀,你是谁?!女孩显然愣怔一下,她便推开门走进去。不进去不知道,一进去吓一跳。她的客厅显然已成了一间小型教室,简易的长条小木桌摆放了五排,木桌之下是简易长条木凳,悬挂了一块小四尺长的黑板,这是能坐二十五个小学生的教室,原先的主卧,同样的布局放着三条木桌木凳,能坐15个小学生的小间教室。她原来的床呀椅呀一应家具呀全被摞在小次卧房了,塞得满满当当。

    原来,这套典型的学区房小儿媳与小儿子多次商量,一直觉得婆婆一人住着,尽管平时还照护着孙女、孙子,但毕竟是一种资源的巨大浪费,还不如利用这难得的地理优势,利用一年两个假期和每个双休日,办一个小学一至六年级的语文、数学、外语课外辅导班。招聘了三位女老师,李汾媛全面负责,一个学生一学期收一千元,40名学生,一年两个学期,算算,顶事啦!自家的房子,又没房租,水电费能有多少?不就是招聘老师的一些工资吗?再说,婆婆一旦嫁给舅舅,舅舅那儿那么宽敞豪华的房子,婆婆还不把这套房子给她亲生儿子金柳根吗,柳根可有两个男孩呢!

    金柳根李汾媛两口子便集中精力撮合柳鸣鹊与路征途这门亲事。知悉二人是以前的老同学时,他们便料定事情已有七八成把握,二人一同赴西部二十多天的旅游,用金柳根的话来说,这是我妈和你舅蜜月旅游或者叫新婚度假呢!二人开始旅程的第一天,他们就购回了早已物色好的木桌木凳,仅仅一天的倒腾,两间简易教室就业已搞成,一周之后,学生家长领着孩子陆续报到,便如期开课了。

    知晓大概情况的柳鸣鹊气得能晕过去,她万万没料到小儿子两口子早就打了这套房子的主意,并且先斩后奏,或者干脆斩而不奏,生米煮成熟饭你能奈他如何?她双手颤着抖着先拨打小儿子金柳根的手机,手机关机;
    拨打小儿媳李汾媛的手机,无人接听……

    这,这,这两小野心家,这两个贪婪的畜生!她骂着,下意识地朝楼下走去……

    到了院子里,她腿软得走不动了,坐在大柳树下的木椅上,她得好好想想,她下一步的对策了,或者说,她下一步的归宿了 ——

    路征途那里是肯定是不可能去的,因为她在与他是否结合的问题上,尚在犹豫与迟疑中,而路征途也持同样的态度在考虑和观望;
    两个儿子家肯定都不能去,尤其大儿子大儿媳还不知道小儿子两口的这作派,知道了,肯定会生出是非的,她这个当妈的房子,原本应该两个儿子所有呀!那么,她柳鸣鹊此时只能去婆婆家了,把她一肚子的气愤,只能向年迈的婆婆倾诉,并且在婆婆那里,讨得一些解决这个棘手难题的办法。婆婆虽说已经八十六岁,但她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她会站在当奶奶当婆婆的角度去表明她的看法和态度的。

    柳鸣鹊能想到的,两种结局,其一,在她强硬果决的态度之下,她会要回本属于她的这套楼房,恢复她之前平静的生活。当然,这会和小儿子两口彻底闹翻的,以他们两口子的精明和心计,不知还会生发出多少幺蛾子来;
    其二是认同了当下的现状,不管怎么说小儿子两口也费了心机投了资金,还聘了老师,她这个当妈的得给大儿子一定补偿的。不然大儿子两口不会心理平衡也不会善罢甘休;
    那她呢?或与路征途结合住到那套豪宅里,不与路征途结合就住在婆婆的那套楼房里,那是婆婆百年之后留给女儿也是她柳鸣鹊小姑子金平水的,那得经过婆婆和小姑子同意才行。

    柳鸣鹊难哪!

    柳鸣鹊想不到的,还有一种结局。那就是倏忽之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强烈的变化,头脑呢,也有了莫名其妙的晕旋,整个身体轻盈起来,有了跃动和飞翔的冲动,不知不觉间,她的腰间两侧快速地长出了两只翅膀,是那种黑白相间的美丽翅膀,白的洁白,黑的乌黑,她认识这种翅膀,山村长大的她,能不认识么,这分明是喜鹊的翅膀呀!后背上,却长出了黑褐色毛儿,这让她且喜且惊。听山里老妈说,生她的时候,山里清晨的太阳,清清朗朗照在院里的大柳树上,树枝树杈上,落了几只漂亮的喜鹊,喜鹊们欢快啼唤的时候,正是她降生的时辰,柳鸣鹊便成了她的大名儿。今儿个,她这是要变成喜鹊么?!亦惊亦喜间,她觉得一股风把她挺举起来,脑海一片空白,唯有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下高大的柳树,她果真扇动起双翅,飞落到柳树粗壮的树杈上。那时候,夏风拂掠,柳丝拂动,作为喜鹊的她鸣唱出一首只有鸟雀能听懂的凄婉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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